在写《大漠祭》、《猎原》、《白虎关》时,我就给自己定了几条戒律:第一,不编故事;第二,从心里流出文字;第三,只写老百姓如何活着。
为什么我只写老百姓如何活着呢?因为,我问过好多人:你知道你三代以上的祖宗是如何生活的吗?答案总是“不知道”。
我发现,许多人,甚至连祖宗的姓名也不知道,不知道他们的梦想,不知道他们所经历的灵魂历炼,不知道他们在无数撕裂般的灵魂挣扎之后发生的诸多改变。没有人记得这些东西,甚至没有人知道这些东西。
人类心灵中许多“风暴”,就这样被岁月的尘风抹去了。不久之后,我们这一代人也会被生活遗忘,被岁月掩埋,多么可怕!
许多人带给历史的,仅仅是一些空白。我不知道唐朝人如何活着,也不知道西夏人如何活着,但是我却知道清朝的贵族们如何活着,因为我看了《红楼梦》。正因为《红楼梦》定格了一些本应消失于岁月风霜之中的东西,它才能够千古不朽。
如果宋朝的时候,有一位作家,哪怕是个末流文人,只要他不加修饰地写出宋朝的老百姓如何活着,为历史填补上那一块过去了就无法弥补的空白,那么他就足以留名青史。比如《清明上河图》,它的价值不在乎画家有多么高超的艺术手法,而在于它忠实地描绘了那个时代的生活画面。
从古代到今天的作家中间,像这样做了的人并不多。因为好多作家都不关注这些东西,他们只关心这个世界有没有倾听他们的话,只关心自己的付出是否能得到回报,只想赚取更多的稿费和更大的名声。
就是说,他们更关心的,首先是一种非常功利的东西。我不想这样。我觉得,要是我能把作家一些主观狭隘的东西抛弃掉,只写老百姓如何活着的话,我的作品就一定能留下去。因为,百年之后,如果谁想了解今天的老百姓如何活着,他只要翻开我的书,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好多东部人,就是从我的小说里知道了西部农村的老百姓们是如何活着的。在看我的小说之前,从来没有人能清楚、直观地告诉他们这一点。他们不知道西部人心里在想什么,西部人有着怎样的高贵与卑微、快乐与疼痛。他们不知道西部文化当中,有着怎样一种能给人带来正面力量的东西。假如连我也不把这些东西写出来的话,它们就会飞快地消失在历史车轮扬起的烟尘当中。
所以,单纯编故事的作家是拙劣的,他们只能激起读者的某种情绪,却没有办法为世界留下任何东西。从春秋战国时期到今天,会编故事的人多如繁星,几千年后的人也会编故事,他们编的故事也许一个比一个好,但编造出来的故事,所有的意义就是一种消遣。
一个作家最需要的不是编故事,而是忠实地记录老百姓的生活。当然,这个生活可以是一个世界,可以是一个人物,可以是几个生活画面,也可以是发生在一些人生命中的一些事情。这些形式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一个世界?
当你自己已经变成一个世界,并且能写活这个世界的时候,你就可以写长篇小说了。当你还仅仅是一杯水的时候,就去找一个小杯子,把你的这杯水贡献给读者,叫他们品尝你的奉献,这也很好。这个小杯子,就是中短篇的小说形式。
在没有达到写长篇小说的境界时,你可以试着写中篇,写短篇,如果能把中短篇写好,那也很好。我的《新疆爷》只有几千字,但却是我的小说中第一个被翻译为法文的,被认为是中国最优秀的短篇小说之一,做为法国人学汉语的一个范本。后来,它又被翻译为英文,发表在英国最有影响的《卫报》上,获得好评。许多外国朋友,正是通过《新疆爷》,才了解到雪漠,进而了解了我的其他作品。所以,我们不能忽视中短篇小说,因为中短篇小说同样能表现这个世界的一个方面。
在写作过程中,你要注意人格的修炼、心灵的修炼,让自己的心灵渐渐大起来,慢慢从一杯水,变成一个水塘,变成一条河,变成一条大江。什么时候你变成了大海、可以溅出许多浪花的时候,你就可以写长篇小说了。所以说,一个作家,最主要的,不是文学训练,也不是吸纳各种各样的理论,而是让自己像这个世界一样,变得大气、复杂、丰富。
一个作家——乃至一个人——最宝贵的东西就是他的心。他有什么样的心,就会写出什么样的文章;他有什么样的心,就会拥有什么样的命运。所以,没有任何一种修炼,比人格的、心灵的修炼更加重要。当你拥有了一颗自由的、充满爱与智慧的心灵之后,你就能与这个世界平等对话。你心灵的海洋就能在这种对话中,撞击出各种各样的浪花。你不要想去控制它,也不要臣服于它。你应该始终记住,人应该是心灵的主人,而不是世界或某种观点的奴隶。
在撞击的过程中,你感受它,触摸它,抚慰它,与它分享同一种心跳,与它呼吸同一缕空气,你就会变成它。一旦你变成了它,它就会在你的内心世界中活过来,成为你创作的营养,为你的创作提供无穷无尽的可能性。
每日如学
雪漠新作
作者介绍
雪漠,原名陈开红,甘肃凉州人。国家一级作家,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化学者。曾获“甘肃省优秀专家”“甘肃省领军人才”“甘肃省德艺双馨文艺家”“甘肃省拔尖创新人才”、中国文化部中国文化品牌协会“2015年度中国文化十大品牌人物”等称号。著有长篇小说:《野狐岭》《深夜的蚕豆声》《凉州词》“大漠三部曲 ”(《大漠祭》《猎原》《白虎关》)、“灵魂三部曲”(《西夏咒》《西夏的苍狼》《无死的金刚心》)、《爱不落下》;诗集:《拜月的狐儿》;文化著作:《一个人的西部》《大师的秘密》(全八卷)、《佛陀的智慧》(全三卷)、“光明大手印”系列(全十本)、“雪漠心学”系列等;文化游记:《匈奴的子孙》《堂吉诃德在北美》《山神的箭堆》等。作品入选《中国文学年鉴》和《中国新文学大系》;荣获“第三届冯牧文学奖”“上海长中篇小说优秀作品大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等奖项,连续六次获甘肃省委省政府颁发的“敦煌文艺奖”,连续三次获甘肃省文联和甘肃省作协颁发的“黄河文学奖”;入围“第五届国家图书奖”,三次入围“茅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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