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的下午,殡仪馆内,白灯,黑布,黄烛,蓝火,人心。
陈小花叫道:“五十万!五十万我就答应把我女儿送进去火化,要不然,明天还放到你们大学里,看你们还有没有脸!”
束月生惊怒:“五十万?你刚刚还说只要三十万。”
陈小花道:“那时候我还不敢断定我女儿是被人害死的,现在知道了真相,还不得为她讨一份公道?”
束月生脸色微变:“被人害死的?这句话从何说起?’”
陈小花指着一旁神色莫名的陈锋:“他,他知道,他有证据!”
束月生看向陈锋:“证据?你有什么证据?”
陈锋坦然地答道:“我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
“呵!”束月生嗤笑一声,看向了陈小花,陈小花也不禁尴尬起来,不敢看向束月生,转而询问起身旁的陆航饿不饿了。
“但我能确信陆瑶决不会因为被拍裸照而自杀,”陈锋肯定地说道,“一定发生了什么警察还没调查清楚的事情!”
陈小花脸色一变,又大叫道:“什么?我家瑶瑶竟然被拍了裸照,谁拍的?”
陈锋答道:“是校园里的一个变态,他在女生宿舍楼偷偷安装了摄像头,意外拍下了陆瑶洗漱时的裸照,还发到了网上。”
陈小花怒气勃发,道:“我就说瑶瑶她怎么会突然自杀,原来……原来是因为在你们学校里被拍了裸照。这在我们农村里,可是件有辱家风的大事,如果被人知道了,可是要被戳脊梁骨的,瑶瑶她怎么能承受的住这样的压力?”
陈小花忽然指着束月生,绷直的手指颤抖:“你们……是你们谋杀了瑶瑶,我要把这件事发到网上,让大家都知道我那可怜的女儿到底是怎么死的!”
束月生怒视了陈锋一眼,又看向陈小花,深吸了一口气,缓声说道:“这样吧,你不要再闹了,五十万就五十万。这里旁边就有个银行,我这就跟你去银行转账,但要说好,转账之后,就要把陆瑶送进去火化,你也不可以再拿这件事纠缠学校,纠缠我了!”
陈小花微微一愣,脸上便肉眼可见地咧嘴笑了起来,应道:“好嘞!大教授,您带路吧。”
陈锋见到这一幕,难以置信地看向了陈小花,质问道:“你……你就这样不管陆瑶死亡的真相了吗?”
陈小花充耳不闻,还对着束月生笑道:“教授,快带路吧,时候都不早了。”
束月生睥睨着陈锋,冷哼了一声,便朝殡仪馆外走去,陈小花紧随其后。
陈锋望着两人的背影,身子颤抖了起来,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烈烈火光之中,陆瑶悲伤的脸庞。
这时,走到半路的陈小花忽然转过了头,看向了陆航,叫道:“陆航,你个笨娃子,还傻愣在那里干吗?”
陆航看了一眼陈锋,脚步未动,对陈小花叫道:“妈,反正你和那位叔叔一会儿也会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你们,可以吗?我想……多看一会儿姐姐。”
陈小花无奈地摇摇头,道了一声“随你了”,就又追过身去,和束月生走出殡仪馆。
陆瑶见二人终于离开,走到了陈锋的旁边,轻声说道:“哥哥,我想上厕所了。”
陈锋深陷进手掌的五指登时松开,回过神来,看向了陆航,脸色有些茫然地道:“啊?……好……好啊。”
陆航又说道:“可我不知道厕所在哪,你能带我去吗?”
“稍等一下啊。”陈锋先回应了一声陆航,就又走向不远处的一个工作人员问道,“请问洗手间在哪?”
工作人员指了个方向,陈锋说了声“谢谢”后,就带陆航往洗手间走去。
陈锋和陆航来到了洗手间,男女厕分隔两侧。
陈锋指了指男厕所的门口,道:“你去上吧,我这里等你。”
“好。”陆航有些怯弱地应了一声。
陈锋闻言,便没再管陆航,而是走到了面前的洗漱台,打开了水龙头。
他听着水龙头流下的“哗哗”流水声,表情一瞬间有了一丝茫然。
他低下头,看着水龙头流下的水打在水池的白壁上,四溅成白沫,翻涌出浪卷,忍不住伸出手去,挡住下流的水柱。
白沫与浪卷在他手上成形,凉气触及皮肤直透心底,这一刻,竟给了陈锋无与伦比的真实感,令他不禁微微笑了出来。
他接着用凉水冲了一把脸,精神终于焕发起来,抬起头,他见到水池前的玻璃倒映出他沾满水滴的脸庞,和他身后站着的陆航。
陆航?
陈锋赶紧转过身去,看向陆航:“你……你不是要去上厕所吗?”
陆航没答,反而问道:“哥哥,你是不是常跟姐姐一起上自习啊?”
陈锋微微惊讶:“是,你怎么知道的?”
陆航道:“姐姐每次跟我讲到大学生活的时候,总会提到有个可爱的男生和她在同一间教室里自习。你……就是那个可爱的男生吧?”
陈锋:“陆瑶她……你姐姐早就喜欢上我了吗?”
陆航:“她每次提起你时,脸上都是笑着的,而我在家里的时候,几乎没有见到过姐姐会自发笑出来的。”
陆航说到后面,表情渐渐悲伤了起来,而陈锋听着陆航的诉说,心情竟奇迹般地极为平静。
他心中曾刻画出的完美女孩儿形象,当开始破碎之后,他已不敢再向其中填充没有把握的美好了。
“是吗?”陈锋向陆航问道。
陆航点了点头,两眼又骤然红了起来,突然哽咽道:“是我妈杀了她。”
“什么?”陈锋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我妈杀了我姐姐。”
陆航又重复了一遍。
陈锋冷静了一点,道:“你说得再详细一点。”
陆航:“我妈一开始就不同意姐姐上大学,哪怕她是县里高考的第一名。”
陈锋:“为什么?”
陆航:“我家里穷,负担不起姐姐上大学的费用。”
穷?
陈锋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他表白的那一晚,陆瑶就是由于午饭撒掉却没有钱再买一份,下午饿极才找他要的面包,两人这才打开话匣,有了后来的表白与约定。
“我……知道。”陈锋缓缓地说道。
陆航点点头,接着道:“但姐姐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上大学了,她也争气,家里只给过她一千块钱,她就靠着学校的兼职,在城市扎稳了脚跟。”
陈锋深吸了一口气:“她……原来承受了这么多。”
陆航:“我哥马上也要高考了,可他上大学的钱却还没有着落。”
陈锋:“你还有一个哥哥?”
陆航:“我有一个弟弟,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姐姐是年龄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一个女孩儿。”
陈锋没有太多的惊讶,却也难以想象陆瑶的境遇,接着问道:“你继续说吧,你哥哥要高考了,却没有上大学的钱,然后呢?”
“我妈想到了姐姐,但姐姐一心要考研究生。就在姐姐自杀的那天晚上,我在厨房找东西吃的时候,意外偷听到了我妈跟姐姐的通话。这之后,姐姐就自杀了。”
“你……偷听到了什么?”
……
陈小花在厨房内刚刚接通电话,陆航正准备走进厨房。
“瑶瑶啊,妈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容易吗?况且这钱,也是用在你自己的亲弟弟身上啊,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陆航一愣,没有走进厨房,而是躲在了门外的墙根继续偷听。
“咱村里的孩子,哪家同一女儿上大学了?妈同意了。你现在又要考研究生,妈虽说一开始不同意吧,但现在不也可以商量了吗?”
陆航微微笑了出来。
“你只需要先回家把婚一结,把娃一声,你想读博士,妈都没意见。虎子你也认识,虽说比你大个十多岁,但他是个好男人,妈知道,你嫁给他准有好日子过。”
陆航脸色微微一变,想起了妈妈口中“虎子”的叔叔,他是村里出了名的游手好闲的男人,多亏有个还算富裕的爹,这才在村子里混得还可以。
“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怎么就这么犟呢?这件事没得商量!况且,我已经收了老张家的彩礼了,这桩你跟虎子的婚,你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
陆航想象着姐姐听到她妈妈说出这番话的心情,不由悲伤起来。
“咱们是一家人,什么叫‘让我放过你’?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是从我的肚子里出来的,只要你活着一天,你就是我的女儿,这血浓于水的关系就不可能断!……你现在跟我说‘让我放过你’,好啊,有能耐就去自杀啊,你死了,我就管不着你了。”
……
陆航说完的一刻,登时大哭了出来。
“就在……呜呜……那天凌晨,妈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之后就……呜呜……就告诉我和哥哥弟弟,姐姐……姐姐自杀了!”
陈锋嘴巴微张,不知道该信仰什么。
这时,洗手间外传来了陈小花的声音,她和束月生回来了。
往后的过程陈锋一直没有说话,他看着陈小花签下同意火化的单子,看着陆瑶的尸体被抬上抬下,看着陆航在一旁无助哭泣,看着束月生来回踱步,脸上极为克制,却难掩哀恸。
这一切都近在眼前,可陈锋却觉得极为遥远,就仿若这几天来,天边几乎没有出现过的太阳,冷,又隐于寒。
在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在把陆瑶尸体推进火化间的时候,陆航似有预感,神色一呆,忽然对陈小花问道:“妈妈,他们是要把姐姐推到哪里去啊?”
陈小花“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嚎啕大哭:“我苦命的女儿呐,愿你来生能投胎到富贵人家,可别再有这么不中用爹娘了,这样,你也就不会再吃这么多苦,受这么多罪啦!”
陈锋的脸上陡然泛起了极深的疑惑,望着陈小花,突然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哭?”
陈小花一愣,哭得更为猛烈:“这可是我怀胎十月,一朝分娩的亲生女儿啊!你还问我为什么要哭?我是她娘啊!你不过是一个看瑶瑶漂亮,就跟她谈了一场恋爱的无知学生而已,又怎么能理解我这为人母,对女儿深深的爱啊!”
陈锋的脸上毫无触动,转而看向了推车上的陆瑶,目送着她被送进火化间,宛若一场涅槃。
四人从殡仪馆离开时,陈锋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
束月生在他身后叫道:“你要去哪?”
陈锋:“回学校。”
束月生:“这个点已经没课了,你这么着急回去干吗?”
陈锋:“自习。”
陈锋走远,陈小花忍不住说道:“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束月生没有回答,脸色渐渐阴沉。
陆航看着陈锋愈行愈远的背影,神色既理解又悲伤,忽然开口说道:“妈,我觉得哥哥只是被吓到了。”
“被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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