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带着妻女回家度假,一天晚上,父亲拿着一本厚厚的书来到我们房间,笑嘻嘻地对我说:“你老爸我的画终于印在画集上啦!”说完把书递给我,那是一本装帧精美的书,正方形,8开大,纸的质量极好,摸起来很光滑,翻开书,每一页都是一副画作,每幅作品右下角都有作者的名字、作品规格和创作时间。父亲翻到刊有他的作品的那一页,指给我看,“那,就是这幅画。”
父亲这幅画参加了老家民间组织的油画展览,很眼熟。他画的是一面墙的局部,砖头暴露在外的东北平房式的墙,墙的上半部分是红砖,下半部分是被油漆涂成白色的砖,上半部分的红砖上有一些未干的白色油漆沿着砖缝流淌下来,形状不规则,似乎是泼上去的,整幅画面是一面没有分刷完的墙,画面中间的墙上贴着一张白色纸条。就是这样一幅匪夷所思的画,父亲画了三个月,去年回家的时候父亲就在创作这幅画,今年已经在画集上见到它,看着父亲满是笑容的脸,打心底替他高兴。
我问父亲这幅画奖金是多少,父亲痛快地说:“300元。”父亲脸上止不住的笑意像孩子一样兴奋。“300元?这也太少了吧?一篇文章的稿费差不多也要300元呢!”我叫道。父亲说:“钱多钱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作品得到同行认可啦!梵高活着的时候只卖出去一幅画,他死后他的画的价值才被人发现,人都死了,还有什么用啊!我现在还活着,能让越来越多的人看到我的画,这就不错啦!等我的画卖到上百万的时候,你小子就等着沾我的光吧!哈哈!”父亲那晚跟我和妻子聊了很多,也许是因为兴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我鼓励父亲,上天一定会眷顾坚持梦想的人。父亲听到梦想这个词,神秘兮兮地跟我说:“昨晚我还真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画印在画集上了,没想到今天真收到了画集,你说神不神?”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父亲去睡觉了,他把画集留下。我打开画集,摩挲着父亲的画,不敢相信这是父亲的作品,但父亲的喜悦对我来说太真实了。
从小到大,我看着父亲的画长大,在记忆里,父亲一有时间就坐在画架前作画,我看着父亲的画笔在画布上飞舞,不久就看得出某种事物的轮廓,我直呼神奇,却对绘画没有产生半点兴趣,父亲对我也没有寄托什么希望,他说绘画的才能并不会遗传,人各有志。长大一点,我越来越看不懂父亲的画,父亲画了很多极普通的事物,就是那种你走在路上都懒得去看一眼的东西。我问父亲为什么画这些东西,父亲慢慢地解释给我听,我似懂非懂,不甚明了。每当我脸上有这种表情,父亲都叹着气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呀。”后来,我渐渐明白,父亲对绘画有他自己的理解,这种理解是随着对绘画多年的追求和探索而深化,我虽是门外汉,但明白正是这种追求和探索不断燃烧着他的创作激情,让他在籍籍无名的业余绘画中坚持了半辈子。
妻子已经熟睡,我却躺在床上睡不着,回想父亲这半辈子的绘画生涯,不得不感慨命运的造化。父亲从小就喜欢画画,爷爷奶奶的四个子女中只有父亲爱画画,在那个物资贫乏的年代,根本没有人引导父亲去画画,全凭他自己的兴趣。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和姑姑同桌,姑姑说,父亲那时候上课不怎么听课,就喜欢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没有人教他,他画的东西还挺像。读初中的时候,父亲有幸跟随贾涤非先生学习绘画,正是那段从师的经历,再加上父亲的悟性高,父亲的绘画水平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
读完初中后,父亲走到了人生的岔路口,那时家里经济条件困难,奶奶想让父亲早点接班工作,自己再做点零工贴补家用。可那时父亲一心想考美术学院,他的心思都在绘画上,不想接这份班,可父亲是个孝顺的孩子,拗不过爷爷奶奶的劝说,最后放弃了考美术学院的想法,成了一名粮库的职工,后来入了党,做了工会主席。
这个决定改变了父亲的人生轨迹,跟他同时学画的同学有的成了大学教授,有的开了自己的画廊,父亲曾经的启蒙老师贾涤非先生已经是中央美术学院的教授。父亲说起这些的时候,我凝视他的眼睛,他的眼神中有一丝流转的哀伤,我问父亲会不会责怪当初爷爷奶奶的决定,父亲说:“一点都不会,当初咱们家没有那个条件供我读美术学院,况且你爷爷奶奶也是为了给我一个稳定的工作,我不想难为他们俩,谁都怪不了。”我不相信父亲的内心毫无悔意,我却再也没有探寻他真实的想法,因为我明白他的内心,父亲的话没有错,对于这件事,谁都没有错,我又何必再探问呢?
父亲的稳定工作持续了24个年头,24年之后,父亲下岗了,单位给了父亲一笔钱,买断了父亲的青春。那时的我即将上高中,母亲已下岗多年,家里的情况一下子紧张起来。父亲思考了很久之后,坚决地买了一辆拉货的三轮板车,开始做为别人搬货搬家的体力活。我问父亲,为什么要做这么辛苦的工作,父亲说:“你要上高中了,以后还要上大学,正是需要钱的时候,干这活儿来钱快!”
到现在,我想象不到父亲这样文弱的人是怎样拉下脸来走到一群干体力活儿的糙汉子中间等活,想象不到父亲是怎样在他们的冷眼和排挤下坚持下来,想象不到父亲的皱纹和伤痕是怎样变得深如沟壑,想象不到父亲是怎样忍着腰痛和未愈的伤疤背着冰箱爬到六楼,更想象不到父亲是怎样在重压下为我凑够了25万的首付。有太多的想不到,其实我不想再知道,我不想再问,不想再听母亲说,因为我的心里满是心酸,酸到稍一碰触就会泪流满面。
想到父亲现在的境遇,更为当初他的决定感到不值,如果当初父亲选择了考美术学院,现在的他会是什么样子?他的人生一定比现在精彩吧?他的梦想应该会实现吧?那样的话,也许我们今生无缘做父子,我也无从感受到一个放弃了梦想的平凡父亲的爱。
现在的父亲没有太多时间作画,我问父亲现在为什么画得少了?父亲说:“白天要干活,回到家累得饭都懒得吃,只想休息,没力气再画画了,不那么累的时候还会画一画,画这个东西你不去画的话,就再也提不起画笔了。”父亲老得越来越快,画却越来越慢,时间消磨了他的激情,却没有吞噬他的才华,看父亲现在的画,多了质朴和稳重,像老农民的手一样宽大厚实,那是时间赠与的礼物。画集上的这幅画,是对父亲最好的奖励吧。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在鲁迅美术学院教书的父亲在老家开个人展览,我去看父亲的作品,父亲在旁边指着一幅画跟我说了很多话,说了什么我记不清楚了,只有父亲那一本正经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这是我的梦,也是父亲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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