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世界杯期间，看了日本广播协会（NHK）纪录片 《三和人才市场-中国日结百元的青年》 。影片讲的是深圳龙华新区大型招工场所“三和人才市场”，那里破旧楼房里住满了各地来深圳务工的青年，他们干着日结工资百元的零工，工作一天泡网吧三天，他们外号叫"三和大神"，学名叫“废青”。
看完这个电影，脑中闪过的是阿多诺（Adorno）金句„Es gibt kein richtiges Leben im falschen.“，意为“身处谬误时代，人生无法正确。”看过很多比这部电影更犀利的纪录片，相比之下这部并不算优秀，甚至它明显带着一些关于中国的外国纪录片中常见的肤浅套路，但它仍然让我长考，观照自身生存状态。
我多次去过深圳，对南腔北调的打工者并不陌生，但却从未注意过“三和大神”们的存在。这些睡15元双层简易床、吃4元一碗“挂逼面”喝2元2升装“大水”、沉浸在网吧虚拟游戏世界里的盲流们穷到连身份证都卖，是与中国现代硅谷深圳的十几万新富和数万元一平米的房价并行的、在同一个天空下的真实存在。
影片从这些“饱受挫折在死胡同中的青年”身上看到的是中国社会的“贫富悬殊和不公”，而且这种“恶性循环，正使年轻人的梦想变得越来越遥不可及”。不过，由“三和大神”推导出社会不公和“中国崩溃”显然是逻辑上太单薄了一些。事实上我怎么觉得影片中的几个青年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值得我的同情。譬如说影片的主人公之一东东，一个二十出头满脸稚气的、像是被家长宠坏了的江西少年，他的“三和大神”生涯可以说是他自愿的选择，因为他受不了工厂劳动的单调枯燥，在公司里做低级职员时忍受不了老板不让他上班时玩手机，在奶茶店打工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也许东东并不具有代表性，而真正有代表性的，是三位在小饭馆抽烟吹啤酒瓶的、面对镜头微笑着侃侃而谈的资深“三和大神”。同东东一样，他们衣着与气质上已经看不出与大城市里受过正规教育的知识青年有多大区别。与东东不同的是，他们七八年前刚到深圳时也曾吃苦耐劳勤奋打工，但不见天日的艰苦工厂生活渐渐销蚀了他们的朝气与梦想，于是他们选择了现在打一天工拿一天现钞然后三天泡网吧的“自在”生活，他们至少可以在一天出卖简单的体力劳动之后，换来两三天的卑微而真实的自由。他们早已认可了“马云每秒能赚百万”而他们只能以天来换廉价旅馆和劣质食品的现实。当他们谈起没有明天的未来，他们并无自怜自艾，而是带着江湖名士般的潇洒劲头，条理分明地向你论证他们为什么自暴自弃，甘愿成为“废人”，也不愿意到工厂里找份稳定的工作。
肯定会有不少人指责他们自甘堕落，但是我们仔细想想，对于这些慢性自杀的“大神”来说，除了到枯燥乏味的装配线上当人肉劳动机器，一年加班加点省吃俭用积攒起来的积蓄还不足以买深圳住房的半平米，他们真的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在每年有上百万大学生找不到“合适”工作的中国，这些以数千万计低学历无技能的九零后农民工新二代，还能有什么看得见的乐观的未来、还能奢谈什么尊严和自由么？
正是这部电影表现出来的并无悲情和苦难的挫败感和冤无头债无主的悲催宿命，让我感受到一种深深的“不明觉悲”，一种不知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批不能判判不能批的因果纠缠。
然而今天的世界，因为别人的命运、他人的生活而让不相干的你心生挫败，岂不是显得荒唐？而且你自己的生活，又比“三和大神”有多少更多的尊严和自由？当我们端起啤酒撸着串儿谈论阶级、阶层、贫富差距、社会不公，我们在态度和真诚度上与谈论八卦和足球有多少不同？难道不是吗，我就是在消遣世界杯之余，随手点开了油管上的这部电影的视频，才偶然地知道了“三和大神”，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太阳照样升起，地球照样在转，他人的问题，随平板电脑一同关闭。
汉娜.阿伦特在她的哲学集大成之作“行动之生命vita activa”中把人类生存形态作出劳动、工作和行动三种区分。劳动解决生理温饱，工作创造（物质）家园，行动才创造人类集体记忆与历史，而最高的人类行动在她眼中是政治。遗憾的是，观照我自己，我早已是劳动与工作的奴隶，“政治理想”长不过一段网络视频。
中国的网络上盛产各种借名人之口的段子。例如借丘吉尔之口说“二十岁时不是左派是没有良心，四十岁以后还是左派是没有大脑”。这类匪夷所思的毒鸡汤对中国的读书人竟有着不小的震慑作用，使得认为自己是知识分子的人竞相站到右队。这就是为什么我看完这部电影想起“身处谬误时代，人生无法正确”这句话。左也好又也罢，我们今天依然生活在一个挺操蛋的错误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我们怎么活着都tm是错误的。
阿多诺说的这个金句，出自他上世纪四十年代流亡美国时，所著文集《小伦理（Minima Moralia）》中“呼吁为流离失所者提供庇护Asyl fuer Obdachlose”一篇，精神上竟与千年以前中国诗人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遥相呼应。可惜，在人们热衷谈论大数据云计算和人工智能的中国，我们的时代英雄是不管什么场合都BB成功哲学的马云。我们生活在一个无士的时代。
有没有正确的生活？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正确的？如果我的生活错了，又到底错在哪里？
王凤波 2018年6月30日 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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