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珊瑚
一
“你还是要回去住,”老船躺在病床上拉着阿仔婆的手,喘息了几下,说:“不然没人照顾你。”
“我晓得,我晓得,”阿仔婆拍拍老船的手,安慰着。
“我折子里还有点钱,十几万,”老船把脸转向一边,停了下缓过神来:“你拿去,你拿去,万一他们不养你,这钱也够。”
“我晓得,我晓得,”阿仔婆握着老船的手,重复地说。
阿仔婆走出医院时,老伴六爷在日头下候着,旁边有辆车,司机在里面吹着空调。
“怎么样?”六爷问,哈着腰,烈日下额头上一点汗都没有。
阿仔婆没搭话,上车,说回去。
回哪?六爷说。
河边家,我拿点东西还来守他。
好,好,六爷吩咐司机:河边去,河边去。
车像一尾顺滑的鱼,在街上游弋,路两旁,见证着六爷和阿仔婆的子女在本地商业的半壁江山。
二
六娃一大早憋着一大泡尿跑到门外的水沟边大大地撒了一泡,裤子还没提好,转身看到墙边站着个女人,吓了一跳,天还没怎么亮,以为是撞鬼了。定了定眼神,是人,脚边放着一个提箱,灰不溜秋的一身。
“逃难?”六娃问。
女人点点头。
“要吃的?”
女人点头。
六娃把女人让进屋里,没有灯,一张床,一张桌,两根高矮不一的板凳。
“坐吧坐吧,我去煮点啥,”六娃说了,出去在屋檐下生火涮锅。
女人跟了出来:“大哥,您歇着,我来。”
六娃连说好好,因为他也不大会做饭。
六娃这间土墙茅草屋是爹专门给他留下的,兄弟各自成家,在嫂子们的戳和下,该分的分,不该分的拿,剩下了间空洞洞的茅草房。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六娃这样想。
人都说他老实到傻,傻了就穷,穷到30岁还没娶到女人,所以一直被人喊做六娃。
在本地的习俗,只有结了婚,才能喊做叔,然后升级到爷,不然,只要光棍着,哪怕七老八十,也只能被喊做娃。
天有点亮了,六娃才看明白这个女人也不会做饭,不会升火,连他都不如。
于是让女人坐一边添柴,自己东一手西一脚的忙活。
在柴火烟熏里,六娃闻到一股香,有一眼没一眼的瞥着看过去——是个模样俊俏的女人。
饭做好了,只有一碗,六娃解释说现在农忙,要去地主胡家做工吃早饭,包工管饭。
“你要歇会就歇会,门不关,也没锁,然后自己走就是,现在打仗......”六娃梗了半天,憋出一句文绉绉的话:“兵荒马乱,当心点。”
六娃一脚露水的走着,远远地看见胡地主已经站在田头了。
胡地主最近心事重重,作为一个读过书、出过远门、经过商、见过世面的乡绅,格外的关注现在的战事格局,新党已经打过长江,谁胜出做皇帝,自己的未来如何,种种种种,总有几分无法消除的担忧和害怕。
他只想偏安一隅做个地主。
青龙湾是一个远离战事和城镇的偏远村落,三山环抱里是一大片平原,青龙河水迤逦而去,不知从何而来,润泽百里良田沃土。
河道是最快的交通,外面的消息到这里,要迟好几天,全靠行船的捎带。
正值四月春忙,收小麦,晒菜籽,插秧子。
管账的过来说,有粮栈的老板给了价格,看合不合适卖,仓房快满了。
胡地主望着薄雾蒙蒙的麦田,有一些凉意:“今年的都不卖,联系新党,全都给他们去——是送,不要钱,”末了他补充。
六娃做完工,在地主家吃夜饭,跟一起做工的喝了几口酒,天黑黑的回到屋,黑洞洞里,看到那个女人还在,空洞洞的眼睛望着他。
那一年,大家开始叫他六叔。
逃难的女人,年轻漂亮,她说她叫阿仔妹。
三
六爷家每年都有一次所有家庭成员聚会,那就是春节,这是铁打不动的规矩。
在青龙县,六爷的福气比天还大,四个子女个个成器,老二的商业横跨多个行业,上市公司;老三在本省是响当当的律师,老四从政,常在本地电视上出现;老五是女儿,从医,一把刀。
老船就是在老五所在的医院治疗,不过,已经去了。
所以,认识六爷的,大老远的就哈着腰,脸灿烂成菊花,巴不得跪下去。但六爷住在很平常的小区,两居室,和平常人没什么不同。
客厅不大,一下回来四个子女,加上六爷和阿仔婆,有点挤,凳子不够,从邻居借了两根塑料的。
气氛沉闷。
六爷望着四个娃:“刚才说了要把你们妈接回来,一起住,给你们说一下。”六爷底气不足,口干舌燥:“老了,也好有个照应。”
“从法律上说,这么多年......都跟......都没跟你在一起,”做律师的老三拿准了调子:“你们事实上无婚姻关系。”然后看着老二。
“钱不是问题,房子,包括保姆,以后的看病什么的,都算我的,每月按时打在卡上。”经商的老二意思是只要不跟爹住,怎么都行。
阿仔婆轻轻瘦瘦的坐在一边,穿着绿缎锦丝边旗袍,人老了,就瘪了,衣服显得有点七鼓八翘,戴着一串红色的珠子,像放血后凝结了般,一颗一滴。
“还是要考虑影响,尽管现在社会大家都各过各的,但县城小,好奇和非议也是很多的,当然,你们要一起,还是你们的事,我们还是尊重你们的想法,”当官的老四说。
六爷拿不了主意,闷着,不敢看阿仔婆。
阿仔婆稳了稳身子,挺正了头,说:“你们不要忘了,你们大哥是怎么死的。你们也不要忘了,你们是我卖逼养大的。”
四
六叔总感觉自己在跟一个鬼魂生活,阿仔妹对他来说是个谜,他不知道她是谁,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过去做什么的,他也问过,多问几句,阿仔妹手边有啥没啥都会劈头盖脸的打过来。
这个家,全靠阿仔妹打理的像个家,六叔完全没一点骨气,力气活都使在田地和床上。
第二年,新党上台,建立新国家,老大出生,是个男娃,但却是个哑巴,冷不得有人背后指指戳戳,让人抬不起头。
六叔憋了一肚子劲,接连生老二、老三、老四,都是男娃。
“我响应号召,人多力量大,”这是六叔刚学来的指示。
被阿仔妹知道了,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骂:人多力量大?今天的饭你就不要吃了,从伙食团打回来都给娃们,娃们不吃饭不行,你本事大,你饿着。
——“你是想找死!”阿仔妹压低了声音狠狠地说:“你大字不认识几个,还敢胡乱说话?!以后再乱说,就给我滚出去!”
六叔看着阿仔妹狰狞的模样,立刻喑哑了,但他还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怕的,说话就要死人,天底下有这种事么。
阿仔妹说道做到,六叔饿了一整天。
尽管六叔不懂,但也不敢再胡乱说话,各种运动接二连三的来,慢慢的他看到村里人和人之间的变化,自己整个人就渐渐萎谢了,像村里的那头老黄牛,沉闷,懒散。
他有时候庆幸,好在自己不识字。
但阿仔妹在六叔心里依然是神,非常神秘。
阿仔妹识字,有书,在她那个不大的手提箱里,还有几件漂亮的不得了的衣服,有串红色的珠子,像血一样。
六叔说你穿上,穿上我看看。
“你也配?”阿仔妹头都没抬,把书收拾出来,鬼鬼祟祟的烧了,灰烬踩了又踩,扫进沟里,再回来把地上的烧痕铲了:“不准对任何人讲。”
六叔老老实实的点头,因为他也隐隐地觉得——害怕。
有那么一次,大清早还不怎么亮,六叔起来去门外沟边撒尿,恍眼看到阿仔妹,他定了定神,的确是跟自己睡的那个女人。穿着一身朱红色的旗袍,挽起了发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手里捏着一串红色的珠子。在青色的麦田间,薄雾霭霭,阿仔妹像是梦游般的飘着。
六叔想起传说中的山妖,有点毛骨悚然。
老四出生时,全家的口粮已经非常紧了,从伙食团打回来的饭汤清可照人,自“闲时吃稀”的指示以来,整整一年饭都是稀的,但人却不闲,每天都被催上工。
六叔一个人挣全工分,阿仔妹能挣一半,因为妇女能顶半边天,只按男劳力的一半算。老大十三岁,也能挣几个,却又因为是哑巴,做的多被欺负了也没法讲,经常急的哭。
但最被欺负的,是胡地主一家。刚开始因为支援新党打仗有功,风光了一阵,还没睡醒又被拉了出来各种批斗。脏活苦活全是他们家的,不计工分。每到食堂打饭,从来都是最后一个,只剩一点清水。
那天胡地主打了稀饭,小心翼翼的捧着,被一个贫下农民故意脚下使绊子,连人带碗的摔了出去,胡地主趴在地上像条狗一样,奋不顾身地舔着地上的几颗米粒,群众哈哈大笑:“叫你狗日地剥削我们!”
六叔有些难过,现在的日子,还不如以前给胡地主家做长工。
他不敢说,每次想说话,阿仔妹狰狞的面孔就浮现在面前。
饿,一天逼过一天。
五
插秧的时候渠沟要截堵分流,阿仔妹端着一盆子衣物到大河边洗,实在是饿的头晕眼花,洗几下,歇一阵。
“哎,阿仔妹。”
“老船。”
“洗衣服?”
阿仔妹没搭理。
老船从小到大都在船上,水里的人,跟鱼一样浪,看见漂亮女人在河边洗衣服,就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潜到跟前,突然跃出来,惊的女人们拿了洗衣锤棒一阵猛打,但打不到,他像鲶鱼一样滑顺,混乱中揩两把油,一下就去了水底,再浮出时,靠在船舷边哈哈大笑。
阿仔妹看到船驶的近了,也不想动弹。
“哎,给你。”
老船把一坨东西扔到岸上,阿仔婆一看,是条鱼,半死不活的。
阿仔婆没去捡,没动。
“怎么?”老船有点疑惑。
“谁家现在还有锅,谁敢生火做饭?”
老船跳下水,扎了个猛子,没几下浮出来,手里举着一口水淋淋的铁锅,笑:“我有。”
老船所有家当都在船上,之所以能他还能呆在船上,是因为这条水路是乡、村、镇、县之间信息传达的最快途径,船头坞对附近十来个村的整片水域极其熟悉,无论是洪水翻天,还是疾风骤雨,没有他不能达到的。加之性格油滑熟络,给划了贫农成分,竟然守住了船,他的家。
那一天,阿仔婆后半夜才回屋,把六叔和几个孩子叫起来偷偷地吃了一顿鱼。
六叔吃着吃着就哭了。
以后,阿仔婆就没再回来过。
六
青龙湾升级为青龙镇时,通了公路,来了台商考察团,要选地方投资,评估项目可行性。当时刚刚提出招商引资搞经济实验区的理念,从省到市到县镇,层层落实,非常重视。
二十七岁的老四是普普通通的科员,每天上下班点卯喝茶看报瞎扯淡。
考察团的老板四十多岁,不知有什么神通办法,提出要见阿仔婆。
这把市县领导都惊动了,为了留住台商,做出指示,立即安排会面,一定要把任务保证完成、做好。
老四懵里懵懂的被揪进招商组,领导连天带夜审了好几晚上,老四差不多要哭了:我真不知道我娘跟台商有啥关系。
我娘——老四心里梗了一下,他有二十多年没这样称呼过,也有二十来年没见过“我娘”。
跟台商的见面是在船上。
台商很客气,本省城口音,无论问什么,昏暗里的阿仔婆只是摇头,一字不说。
气氛一度尴尬,陪同领导在船舱里哈着腰:“阿仔婆,你放心,有啥说啥,不要有顾虑。”
台商从手包里小心地拿出一颗红珠子:“请问您有一串这样的红珊瑚没有?”
阿仔婆看了看,摇头。
老四在一旁站着,如同被电击,有些发抖,因为他听爹说起过那串红珠子。
台商有些失望,连连说着打扰了,退了出去。
陪同领导一脸绝望。
晚上,老四偷偷来到招商主任家,说他想跟台商单独聊聊,但对是否投资不做保证。
主任笑,你小子很懂事,不越级,这事成不成没关系,你这个小兄弟我认定了。
第二天,老四约了老二赶到县城,具体跟台商谈了什么外人无从得知,兄弟二人听到台商来此的故事。
台商的父亲在旧党溃败台湾时,因紧随部队,没来得及带走二房姨太太素夕,一直愧疚难安,临死之际,耿耿于怀,留下照片和一颗红珊瑚,交付儿子有机会回去寻找。
三个男人讲到情深之处,泣泪连连。
这个项目最终落在了青龙镇,老二抓住机会承包工程,挣到人生的第一桶金。
老四开启了仕途之路。
七
河里开始出现死尸,老船每天的事情就是打捞尸体,他太清楚水流走向,尸体一般在哪些位置浮出,基本不会有误,然后每天去县里报数字。
“你的任务就是绝不让一具尸体流出去让人看到,”首长非常严肃:“时刻要谨防阶级敌人对伟大革命的破坏。而且,保密,否则——”
“首长,我给您带了一条甲鱼,早上逮的.......”老船一脸恭维。
“嗨,老船,做事要稳当。”
“看不出来,看不出来,您看裹的很扎实。”
“嗯,好好干吧。”
“首长,我船上想再加个人——您看,我也有点年纪了......”
“什么?谁?想加谁?”
“哑巴,是个哑巴,”船头坞赶紧说:“不算工,打个下手。”
“哦,明白,哈哈,很好,不算工也不行,我给你们村里说,半个工吧,嗯,稳当就好。”
六叔的老婆跟老船跑了,当时当地最大的新闻,无人不知。
十五岁的大仔开始跟在船上,时不时在后半夜偷偷地给家里送吃的,都是些鱼虾,清水煮,没油水。吃完后,六叔跟大仔仔细细的把任何可能残留的东西全部收走,连夜偷偷带回船上,阿仔妹仔细检查,打着手势询问,确定后,再由船行到某个地方倒掉。
六叔每个月来船上一次,每到这个时候,老船都回避一晚,第二天再回来时,六叔拿了钱,已经走了。
六叔把自己老婆卖给老船了,当时当地最大的新闻,无人不知。
开始河里几天才有一具尸体,到了后面,一天就有几具,老船把尸体稍微集中绑一下,用大网兜着,拖在船后,后面竟然尾随了一大群鱼,咬的尸体千疮百孔。
有时一天几回。
那年的鱼,特别肥。
大仔默默的看着,不再吃鱼,宁肯饿着。
有天晚上船头坞坐着,突然说:“我今天看到胡地主一家了了。”
“什么?”阿仔婆沉默:“大仔不是有给他们家送吃的么,怎么会饿死?”
“他们一家是......自己把自己捆着的,”船头坞的声音瑟瑟发抖:“他们家断了。”
那一晚,很长。
大仔疯了,见着活人就躲,一个人惊恐的对着空气,胡乱的比划。
阿仔婆看的懂那手势:人,人,到处都是人。
一年后,河里捞出大仔,已被鱼吃的不成模样。
那一年,阿仔婆生下第五个孩子,是个闺女。在船上带过一岁时,阿仔婆把孩子交给六叔,六叔有些犹豫。
但阿仔婆的眼神冷的像要杀死他。
老船没有别的女人,也没有子女,如果不是死,不会离开他的船。
八
青龙县尽管成为县,但还是没脱离农村的那层皮,新旧交叉的建筑,肮脏的地面,混乱的交通,浑浊的空气。
六爷经常和阿仔婆出来散步,落个小半步,像个跟班,小心谨慎。
阿仔婆喜欢旗袍,那几件提箱里的,泛旧了,阿仔婆也拿出来,仔仔细细的摩挲一针一线,身型比年轻时瘦瘪了些,不太贴切的套在身上,阿仔婆有时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人出神。
那个破旧的手提箱再也不用藏着了,但不允许六爷碰,六爷很听话,绝不好奇。
邻里邻外有时候会听到阿仔婆骂六爷,很难听很粗俗,只有阿仔婆一个人的声音,让人怀疑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没几年六爷也过了。
几个儿子大办了丧事。
没到一年,阿仔婆也去了,把自己收拾的好好的,那件绿缎锦丝边旗袍,戴着一串牛血红的珊瑚。
几个儿子大办了丧事。
“草台班子脱衣舞跳了七天,”到现在都有老人回忆羡慕地说:“那年正值奥运会,“‘西京欢迎您’整日整夜的唱了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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