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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珊瑚3

红珊瑚3

作者: aac6cc76b342 | 来源:发表于2018-04-04 19:47 被阅读0次

    “你还是要回去住,”船头坞握着阿仔婆的手,用劲地呼吸了几下,颤巍巍又说

    :“不然没人照顾你。”

    “我晓得,我晓得,”阿仔婆拍拍船头坞的手,安慰说。

    “我折子里还有点钱,十几万,”船头坞把脸转向一边,没有眼泪,停了下缓过

    神来:“你拿去,你拿去,万一他们不养你,这钱也够。”

    “我晓得,我晓得,”阿仔婆握着船头坞的手,重复地说。

    阿仔婆走出医院时,老伴六爷在日头下候着,旁边有车,司机在里面开着空调。

    “怎么样?”六爷谨慎地问,哈着腰,烈日下额头上一点汗都没有。

    阿仔婆没搭话,上车,说回去。

    回哪?六爷谦卑地说。

    河边家,我拿点东西还来守他。

    好,好,六爷吩咐司机:河边去,河边去。

    车像一尾顺滑的鱼,在街上游弋,路两旁,见证着六爷和阿仔婆子女在本地商业

    的半壁江山。

    六娃一大早憋着一大泡尿跑到门外的水沟边大大地撒了一泡,裤子还没提好,转

    身看到墙边站着个女人,吓了一跳,天还没怎么亮,以为是撞鬼了。定了定眼神

    ,不是鬼,是人,因为脚下放着一个提箱,灰不溜秋的一身。

    “逃难?”六娃问。

    女人点点头。

    “要吃的?”

    女人点头。

    六娃把女人让进屋里,没有灯,一张床,一张桌,两根高矮不一的板凳。

    “坐吧坐吧,我去煮点啥,”六娃说了出去在屋檐下生火涮锅。

    没一会女人出来:“大哥,您歇着,我来。”

    六娃赶紧说好好,因为他平常也不怎么做饭.....

    六娃这间土墙草房还是爹专门给他留下的,兄弟各自成家,在嫂子们的戳和下,

    该分的分,不该分的拿,就留了着间空洞洞的茅草房。

    不过有,总比没有好,六娃这样想,尽管人都说他老实到傻,傻到30岁还没娶到

    女人,所以一直被人喊做六娃。在本地的习俗,只有结了婚,才能喊做叔,然后

    升级到爷,不然,只要光棍着,哪怕七老八十,也被喊做娃。

    天开始亮了,六娃才看明白这个女人也不会做饭,不会升火,连他都不

    如.......

    于是让女人坐一边添柴,自己东一手西一脚的忙活。

    在柴火烟熏里,六娃闻到一股香,有一眼没一眼的瞥着看过去——是个模样俊俏

    的女人,六娃有点心猿意马。

    饭后,六娃说要去地主胡家做工,你要歇会就歇会,门不关(也没锁),然后自

    己走就是,现在打仗......六娃梗了半天,憋出一句文绉绉的话,兵荒马乱的,

    当心点。

    胡地主最近心事重重,作为一个出过远门、见过世面的乡绅,格外的关注现在的

    战事格局,谁胜出当皇帝,自己的未来如何,种种种种,总有几分无法消除的担

    忧和害怕。

    青龙湾是一个远离战事和城镇的偏远村落,在三面环山里却是一大片平原,青龙

    河水迤逦而去,不知从何而来,润泽了这里百里良田沃土。河道是最快的交通,

    外面的消息到这里,要迟好几天,全靠行船的捎带。

    正值四月春忙,收小麦,晒菜籽,插秧子。

    管账的来说,有粮栈的老板给了价格,看合不合适卖,粮房已经满了。

    胡地主望着薄雾蒙蒙的麦田,有一些凉意:“今年的都不卖,联系新党,全都给

    他们去——是送,不要钱,”末了他补充。

    管家说好,这就安排。

    六娃做完工,在地主家吃夜饭,跟几个长工喝了几口酒,天黑黑的回到屋,黑洞

    洞里,看到那个女人还在,空洞洞的眼睛望着他。

    那一年,大家开始叫他六叔。

    逃难的女人,年轻漂亮,她说她叫阿仔妹。

    六爷家每年都有一次所有家庭成员聚会,那就是春节,这也是铁打不动的规矩。

    在青龙县,六爷的福气比天还大,四个子女个个成器,老二的商业横跨多个行业

    ,上市公司;老三在本省是响当当的律师,老四从政,常在本地电视上出现;老

    五是女儿,从医,一把刀。

    船头坞就是在老五所在的医院治疗,不过,去了。

    所以,认识六爷的,大老远的就哈着腰,脸灿烂成菊花,恨不得跪下去。但六爷

    住在很平常的小区,两居室,和平常人没什么不同。

    客厅不大,一下回来四个子女,加上六爷和阿仔婆,有点挤,凳子不够,从邻居

    借了两根塑料的。

    气氛沉闷,也不太友好。

    六爷望着四条娃:“刚才说了要把你们妈接回来,一起住,给你们说一下。”六

    爷底气不足,口干舌燥:“老了,也好有个照应。”

    “从法律上说,这么多年......都跟......都没跟你在一起,”老三像是终于拿

    准了调子:“你们是事实上的无婚姻关系。”然后看着老大。

    “钱不是问题,房子,包括保姆,以后的医疗什么的,都算我的,每月按时打在

    卡上。”老二意思是只要不跟爹住,怎么都行。

    阿仔婆轻轻瘦瘦的坐在一边,穿着绿色锦丝边旗袍,人老了,就瘪了,衣服显得

    有点七鼓八翘,戴着一串红色的珠子,像放血后凝结了般,一颗一滴。

    “还是要考虑影响,尽管现在社会大家都各过各的,但好奇和非议也是很多的,

    当然,你们要一起,还是你们的事,”老四说。

    六爷拿不了主意,闷着,不敢看阿仔婆。

    阿仔婆稳了稳身子,挺正了头,说:“你们不要忘了,你们真正的大哥是怎么死

    的。你们也不要忘了,你们是我卖逼养大的。”

    六叔总感觉自己在跟一个鬼魂生活,阿仔妹对他来说是个谜,他不知道她是谁,

    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他也问过,问多了,阿仔妹手边有啥没啥都会劈头盖脸

    的打过来。

    这个家,全靠阿仔妹打理的像个家,六叔完全没一点骨气,力气活都使在田地和

    床上。

    第二年,新党上台,建立新的国家,老大出生,是个男娃,但却是个哑巴,冷不

    得有人背后指指戳戳,让人抬不起头。

    六叔憋了一肚子劲,接连生老二、老三、老四,都是男娃。

    “我响应号召,人多力量大,”这是六叔刚学来的指示。

    被阿仔妹知道了,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骂,人多力量大?今天的饭你就不要吃了

    ,从食堂打回来都给娃们,娃们不吃饭不行,你本事大,你饿着。

    “你是想找死!”阿仔妹压低了声音狠狠地说:“你大字不认识几个,还敢胡乱

    说话?!以后再乱说,就给我滚出去!”

    六叔看着阿仔婆狰狞的模样,不敢说话,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怕的,说话就要死

    人,天底下有这种事么。

    但是阿仔婆说道做到,六叔饿了一整天。

    尽管六叔不懂,但也不敢胡乱说话,他看每个人都像阿仔妹那样狰狞,于是整个

    人都慢慢萎谢了,像村里的那头老黄牛,沉闷,懒散。

    但阿仔妹在六叔心里依然是神,非常神秘。

    阿仔妹识字,有书,在她那个不大的手提箱里,还有几件漂亮的不得了的衣服,

    还有红的珠子,白的石头圈子。

    六叔说你穿上,穿上我看看。

    “你也配,”阿仔妹头都没抬,把书收拾出来,鬼鬼祟祟的烧了,灰烬踩了又踩

    ,扫进沟里,再回来把地上的痕迹铲了:“不准对任何人讲。”

    六叔老老实实的点头,因为他隐隐地觉得——哪里不对劲。

    老四出生时,全家的口粮已经非常紧了,从集体食堂打回来的饭汤可鉴人,从有

    闲时吃稀的指示以来,整整一年饭都是稀的,但人不闲。

    六叔一个人挣全工分,阿仔妹只能挣一半,因为妇女能顶半边天,只按男劳力的

    一半算。老大十三岁,也能挣几个,却又因为是哑巴,做的多被欺负了也没法讲

    ,经常急的哭。

    不过最被欺负的,是胡地主一家。刚开始因为支援新党打仗有功,风光了一阵,

    还没睡醒又被拉了出来各种批斗。脏活累活全是他们家的,还不计工分,每到食

    堂打饭,从来都是最后一个,只剩一点清水。

    那天胡地主打了稀饭,小心翼翼的捧着,却被一个贫下中农故意脚下使绊子,连

    人带碗的摔了出去,胡地主趴在地上像条狗一样,奋不顾身地舔着地上的几颗米

    粒,群众哈哈大笑:“叫你狗日地剥削我们!”

    饿,一天逼过一天。

    插秧的时候渠沟要截堵分流,阿仔妹端着一盆子衣物到大河边洗,实在是饿的头

    晕眼花,洗几下,歇一阵。

    “哎,阿仔妹。”

    “老船。”

    “洗衣服?”

    阿仔妹没搭理,这不是废话么。

    船头坞这个人,从小到大都在船上,水里的人,跟鱼一样浪,看见漂亮女人,总

    是喜欢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潜到跟前,突然跃出来,惊的女人们拿了洗衣锤棒一阵

    猛打,但打不到,他像泥鳅一样滑顺,混乱中揩两把油,一下就去了水底,再浮

    出时,靠在船舷边哈哈大笑。

    阿仔妹看到船驶的近了,也不想动弹。

    “哎,给你。”

    船头坞把一坨东西扔到岸上,阿仔婆一看,是条鱼,半死不活的。

    阿仔婆没去捡,没动。

    “怎么?”船头坞有点疑惑。

    “谁家现在还有锅,谁敢生火做饭?”

    船头坞跳下船,扎了个猛子,没几下浮出来,手里举着一口水淋淋的铁锅,笑:

    “我有。”

    船头坞所有家当都在船上,之所以能他还能保住船,是因为这条水路是信息传达

    的最快途径,船头坞对附近十来个村的整片水域及其熟悉无论是洪水翻天,还是

    疾风骤雨,没有他不能达到的。加之性格油滑熟络,竟然把自己这条船给守住了

    那一天,阿仔婆后半夜才回屋,把六叔和几个孩子叫起来偷偷地吃了一顿鱼。

    六叔吃着吃着就哭了。

    以后,阿仔婆就没再回来过。

    青龙湾升级为青龙镇时,来了台商考察团,要选地方,评估投资项目的可行性。

    当时刚刚提出招商引资搞经济实验区,27岁的老四还是普普通通的科员,每天上

    班就是喝茶看报瞎扯淡。

    考察团的老板四十多岁,不知有什么神通办法,提出要见阿仔婆。

    这把市县领导都惊动了,为了留住台商,做出指示,立即安排会面,一定要把任

    务保证完成、做好。

    老四懵里懵懂的被揪进招商组,领导连天带夜审问了好几晚上,老四哭了:我真

    不知道我娘跟台商有啥关系。

    我娘——老四心里梗了一下,他有二十年没这样称呼过,也有二十来年没见过“

    我娘”。

    跟台商的见面是在船上的。

    台商很客气,省城口音,无论问什么,昏暗里的阿仔婆只是摇头,一字不说。

    气氛一度尴尬,陪同领导在船舱里哈着腰:“阿仔婆,你放心,有啥说啥,不要

    有顾虑。”

    台商从手包里小心地拿出一颗红珠子:“请问您有一串这样的红珊瑚没有?”

    阿仔婆看了看,摇头。

    老四在一旁站着,如同被电击,有些发抖,因为他听爹说起过那串红珠子。

    台商有些失望,连连说着打扰了,退了出去。

    陪同领导一脸绝望。

    晚上,老四偷偷来到招商主任家,说他有办法让台商信服,但对是否投资不做保

    证。

    主任笑,你小子很懂事,不越级,这事成不成没关系,你这个小兄弟我认定了。

    第二天,老四约了老二赶到县城,具体跟台商谈了什么外人无从得知,兄弟二人

    听到台商来此的故事。

    台商的父亲在旧党溃败台湾时,因紧随部队,没来得及带走二房姨太太素夕,一

    直愧疚不忘,临死之际,耿耿于怀,留下照片和一颗红珊瑚,交付儿子有机会回

    去寻找。

    三个男人讲到情深之处,泣泪连连。

    后来这个项目落在了青龙镇,老二抓住机会承包工程,挣到人生的第一桶金。

    河里开始有了死尸,船头坞每天的事情就是打捞尸体,他太清楚水流走向,尸体

    一般在哪个位置浮出,基本不会有误,然后每天去县里填写数字。

    “你的任务就是绝不让一具尸体流出去让人看到,”领导非常严肃:“时刻要谨

    防阶级敌人对伟大革命的破坏。而且,保密,否则——”

    “领导,我给您带了一条甲鱼,早上逮的.......”船头坞一脸恭维。

    “嗨,老船,做事要稳当。”

    “看不出来,看不出来,您看裹的很扎实。”

    “嗯,好好干吧。”

    “领导,我船上想再加个人,您看,我也有点年纪了,有点怕寒。”

    “谁?想加谁?”

    “哑巴,是个哑巴。”船头坞赶紧说。

    “哦,明白,哈哈,很好。”

    十五岁的大仔开始跟在船上,时不时在后半夜偷偷地给家里送吃的,都是些鱼虾

    ,清水煮,没油水。吃完后,六爷跟大仔仔细细的把任何可能残留的东西全部收

    走,连夜偷偷带回船上,阿仔婆仔细检查,打着手势询问,确定后,再由船头坞

    行到某个地方倒掉。

    六叔每个月上船来一次,每到这个时候,船头坞都回避一晚,第二天再回来时,

    六叔已经走了。

    开始河里几天才有一具尸体,但到了后面,一天就有几具,船头坞把尸体稍微集

    中绑一下,用大网兜着,拖在船后,后面竟然尾随了一大群鱼,咬的尸体千疮百

    孔。

    那年的鱼,特别肥。

    大仔默默的看着,不再吃鱼,宁肯饿着。

    有天晚上船头坞坐着,突然说:“我今天看到胡地主一家了了。”

    “什么?”阿仔婆沉默:“大仔不是有给他们家送吃的么,怎么会饿死?”

    “他们一家是,自己把自己捆着的,”船头坞的声音瑟瑟发抖:“他们家断了。

    那一晚,很长。

    大仔疯了,见着活人就躲,一个人惊恐的对着空气,胡乱的比划。

    阿仔婆看的懂那手势:人,人,到处都是人。

    后来,河里捞出大仔,已被鱼咬的不成模样。

    那一年,阿仔婆生下第五个孩子,是个闺女。在船上带过一岁时,阿仔婆把孩子

    交给六叔,六叔有些犹豫。

    但阿仔婆的眼神冷的像要杀死人。

    船头坞没有别的女人,也没有子女。

    青龙县尽管成为县了,但还是没脱离农村的那层皮,混乱的建筑,肮脏的地面,

    浑浊的空气。

    六爷经常和阿仔婆出来散步,落个小半步,像个跟班,小心谨慎。

    阿仔婆喜欢旗袍,那几件提箱里的,泛旧了,阿仔婆也拿出来,仔仔细细的摩挲

    一针一线,身型比年轻时瘦瘪了些,不太贴切的套在身上,阿仔婆有时怔怔地看

    着镜子里的人出神。

    那个破旧的手提箱也不用藏着了,但不允许六爷碰,六爷很听话,绝不好奇。

    邻里邻外有时候会听到阿仔婆骂六爷,很难听很粗俗,只有阿仔婆一个人的声音

    ,让人怀疑是不是只有一个人。

    没几年六爷也过了。

    几个儿子大办了丧事。

    没到一年,阿仔婆也去了,把自己收拾的好好的,那件绿色金丝边旗袍,戴着一

    串牛血红的珊瑚。

    几个儿子大办了丧事。

    请的脱衣舞跳了七天,到现在都有老人回忆说,那年“西京欢迎您”整日整夜的

    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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