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流年不利,我失去了父亲。父亲在时,中风后遗症,语言不清,行动不便。我最担心的是,他的中风再次复发,变成植物人,痛苦且失去尊严。
父亲只昏迷了五天,便离开了我们。父亲最后的日子,医院两天,老家三天。父亲咽气后,我当时只想为他老人家做更多的事情,顾不上悲伤。
父亲回到老家,昏迷不醒。这大约是老天爷的恩赐,至少自己感觉不到痛苦。医院带回来的药用完后,父亲坚持了三天。亲戚和邻居陆续看望了父亲。
人事不省的父亲躺在病床上,只有三天,整个人就瘦了一圈。他张开口努力呼吸,每一口进去的气流,都是那么艰难。最后一口气没接住,就停止了呼吸。
我们一点点拔出了导尿管,为父亲净身着装。鼻子里的食管、口里的气管和下身的尿管被护士一件件插上,成为父亲战胜病魔最后的武器。曾经给我们带来了希望。
开颅手术后,医生用钉书针缝合伤口。据说,棺材里不能带金属。我就拿着专门的医用工具,一粒粒拔出钉书针。伤口占了父亲大半个头部,让人心疼不已。
下葬前,按家乡的风俗,我们给父亲扫堂子。堂子是用砖头箍的地窖,那是父亲在另一个世界的家院。我和小妹用糜草编的笤帚扫得干干净净,又用毛巾擦了一遍。
扫堂子出发时,长辈叮嘱我们,打扫完堂子倒着往出走,不能把脚印留下。回家的途中,在地里不能回头。如果那样,父亲会因为牵挂我们而不安的。夕阳西下,我们不敢回头去看一眼,拖着悲怆的脚步回家。
父亲是古历七二十五晚去世的。三天以后安葬,坟头撒了一些五谷种子。中秋节我去时,坟堆上绿莹莹的,盖满了庄稼的嫩苗苗。离开家乡太久,我已分不清谷子糜子。
父亲一生勤勤恳恳。种子落地后,嫩苗苗是他的期望。无数次,父亲站在地头,看他的种子变成苗苗。嫩苗苗像可爱的孩子,给过父亲和全家人满满当当的喜悦。
如今,父亲再也看不到绿茸茸的嫩苗。站在坟前,我还想从前的日子。那是春天,父亲端着饭碗,微笑着宣布玉米苗谷子苗长出来的好消息。青苗茵茵,父亲不在。
那天刚下过雨,道路泥泞,地面上积了大大小小的水坑。我和保姆大姐去祭奠父亲。我把枣馍馍掰成小块,和切好的水果郑重放到供桌上。
中秋佳节万家团圆,我家因为失去父亲而不再不团圆。想起从前有父亲的节日,那些其乐融融的美好时光,我在父亲的坟头长跪不起,泪流满面。
父亲离开我们四个月了。想起小时候住在大院子里的事。童年往事历历在目,父亲从修水库的工地回家过年。我坐在厦房门角,父亲靠着铺盖卷也坐在门边。
有时会因另一件事,想起父亲最后的日子。父亲坐在沙发上翻老黄历,或者看电视。想起我到家了敲窗子,父亲忘了病身,站起来叫母亲给我开门。
想起父亲给我告状,说着母亲不准他抽烟喝酒的桩桩往事;想起父亲让我买药,说不清药名,用钢笔写下歪歪扭扭的大字。我的心里,一次次被悲伤击中。
想起重男轻女的父亲,战胜世俗和偏见,给我借学费,送馍馍。想起煤油灯下,父亲和母亲商量去哪个亲戚家借粮食。想起从前我们家过的苦日子,不由得心酸。
想起父亲的关爱,想起天地迢迢,以后再也见不到父亲,又一次陷入悲伤中。这种悲伤来自心灵的最深处,无法用言语描述,也出乎我的意料。
昨天晚上,我梦见父亲。梦里的父亲昏迷不醒。我们说受如此痛苦,还不如早一天去极乐世界,少受点疾病的折磨和痛苦。我们说自己的父亲,就像说别人的父亲,平静简单而直白。
梦里的父亲,突然从病床上坐起来,拉着我的手说:“太好了,和我想的一样!”父亲病情回转,我们非常高兴。原来父亲并没有昏迷,我们怎么能这样说话。我在埋怨自己的粗心中醒来。
醒来后,我还在后悔梦中的粗心和鲁莽。我们说的话,会让父亲伤心的。我想给父亲解释,梦已醒,再没有机会。如今,父亲在另一个没有病痛的世界安息。想要见父亲,得等到下一世了。
从第一次脑出血,父亲断断续续大病了四次,脑出血或者脑梗,先后经过十四年。能活到八十岁已经是十分不容易的事情。父亲走的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我们什么事情都要面对,尤其是亲人的离去。
父亲去了,他长眠的地方就成了我真正的故乡。从前的故乡,阳光明媚,草是绿的,花是红的,果是甜的。父亲入土,家乡的土地变得厚重。
每次回家烧纸,我会在父亲耕种过的土地上走走,看看。父亲耕种过的土地,也有我童年的脚印和青春的期待。我要记住那些土地现在的样子。
贾平凹曾经说故乡就是自己的血地,生在哪就决定了你。黄土高原的那个小山村埋着我的胎盘,埋着我的父亲,就是我的血地,我永远的故乡。
父亲走了,却教会我认识生活的另一面,那就是割舍和离别。从前,我是那么渴望走出的小山村,如今无数次顾盼留连。故乡虽然没有属于我的一草一木,我却更加牵念。
因为有父亲的魂灵,驻守在小山村,永远向我招手。回头望去,家乡烟雨蒙蒙草木含情,真正的魂牵梦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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