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

作者: 马鹏举 | 来源:发表于2020-04-23 16:50 被阅读0次

    人们宁愿去关心一个蹩脚演员的吃喝拉撒和鸡毛蒜皮,也不愿了解一个普通人波涛汹涌的内心世界。
    1981年,马大正式结束了自己为期九年的教育—从马庄小学五年级正式毕业。他爹是这所小学的校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儿子在一年级坐了三年板凳,从全班倒数第一熬成了全班第一,从此以后一直到毕业,马大承包了从一年级到五年级的所有第一,这可能是他人生中最辉煌的一段时光,往后的事实证明,确实是,这一年他十三岁。
    这一年,对于马大来说是个喜乐参半的年份,他有了自己的第四个妹妹,在计划生育的年代,超生是一件很严肃的事儿,作为代价,他爸从马庄小学校长的位置退了下来,准备从事一项很传统的工作—修地球,俗称种地。家里一共八口人,一个弟弟,老爹老妈,四个妹妹,为了能养活一家子人,马大也不得不退学,跟着老爹开始创业。创业是件辛苦活儿,种地也是,那时候,从翻地拔草撒种子打农药浇地割麦子这一系列的活儿,全凭有一双勤劳朴实的双手,好在马大在这方面有格外的天赋,学的很快,上手也快,年纪轻轻的就掌握了农耕文明基本的技能,除了力气不太够,技术完全到家。那时候在河南的农村有一种拉货用的木板车,俗称架子车,麦收时节,常常割麦到黄昏,马大拉着一车的麦子欢快地走在夕阳的余晖下,丰收的喜悦荡漾在他那黑红黑红的脸上,为了家人,那时候他是幸福的。
    这一拉就是七年,他20岁,老爹40岁。也许是厌倦了这种千篇一律的生活,他老爹突然决定不再下地干活了,具体也不知道干啥,于是就每天都琢磨,撒种子时琢磨,浇地时琢磨,割麦子也琢磨,琢磨的地点在家里床上,琢磨了一个夏天,又琢磨了一个秋天,后来还把琢磨的地点从家里挪到了村东口,每天早上吃完饭,戴上自己那支相当拉风的手表(仅此一件,来历不详),精神抖擞地来到村口,待到中午就回家,回家吃完饭就回到床上,日子过得相当规律,就这样,硬是琢磨了半辈子。鲁迅说过,哲学,吃饱饭就是最大的哲学,他老爹光去琢磨了,忘了还有一张张等着吃饭的嘴,所以种地的事儿基本上全权委托给马大了,二十岁的孩子有的是力气,为了让弟弟妹妹能吃饱饭,他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没日没夜地干,不光让弟弟妹妹吃饱了饭,还盖了三间房,他四妹还考上了镇上的初中,日子还得还行。
    在现在的农村,二十四岁已经是大龄未婚青年了,按照现在的说法,他那会儿可以称作是剩男。工作(种地也是一种工作)让人忘却爱情,在他老娘的强烈要求下,马庄的媒婆全部出动,四处侦查,终于在五里外的一个村子给他找了个对象,从此把人生第一大事给解决了。
    结了婚还是老样子,无非就是多了一张嘴吃饭,恰恰就是吃饭这件小事儿,让马大跟他老爹老娘分了家。马大是个朴实的孩子,吃啥能吃饱就行,对食物没啥要求,他老娘也深知自己孩子的饮食习惯,平常炒菜能不放油就不放,能少放就不多放,那炒出来的菜吃起来真是原汁原昧—简称没味儿,可是他媳妇不愿意啊,改革的春风已经吹了起来,大家都在追求生活水平的提高,马大老爹的手表都换了,吃点油腥都不成,嫁过来三年多,衣服没买过,首饰没买过,挣得钱全交给了老娘,买块糖都得伸手问老娘要钱,问题是马大已经27了,在他媳妇的强烈要求下,最终分了家,老爹把东屋给了马大,七分地也给了马大。
    马大从老马家分了出来,重新开始创业,跟十四年前一样,一切从零开始,唯一的区别就是以前为了家人奋斗,现在是为了自己。启动资金跟丈母娘借的,买的锅碗瓢盆和种子,有了种子就有了希望,有了希望日子就有了奔头。过了两年马大有了孩子,人生第二大事解决了,小日子过得挺好,就是有点累。那会儿马庄流行种蔬菜,青椒土豆红萝卜白菜,种菜累卖菜更累,早上三点就得拉着一车的红萝卜去邻村赶集,交通工具还是架子车。冬天的凌晨格外冷,据马大亲口说,平常去赶集都是绕远从四里外邻村的桥上过,有一次他想抄近路赶时间,直接趟河过去,年轻人火力旺,刚开始下水没啥感觉,走了一半才觉得脚冻得僵硬,马大说当时想动都动不了,脚都没啥知觉了,约莫停了一分钟,一咬牙拉着架子车就走,这一次长了记性,以后都老老实实过桥,马大说这话时儿子儿媳妇在院子里吃饭,温暖的阳光洒在桌子上,他脸上带着笑,我想他当时一定很冷,刺骨的冷。
    为了让一家三口过得更好,马大开始种条子做簸箕不落,这个是技术活儿,同时也是体力活儿。马大早早的学会了技术,以前都是做了他老爹带着走街串巷卖,现在生产销售他得一手抓,基于有着扎实的小学教育基础,马大还学会了算账,成为一名复合型人才,儿子慢慢长大,马大也让家里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儿子八岁那年还买了农用三轮车,迈出了农村机械化作业的第一步。在我看来那段时光是最好的时光,做为一个农民,付出劳动,就能收获粮食,粮食不光能让全家吃饱饭,还能卖钱,在那个朴实的年代,大家很少攀比,因为都差不多,消费水平还没来得及全面升级,那算是一个大家还比较容易感到幸福的时代,至少对马大来说是。
    虽然马大跟老爹分了家,但该干的活儿一点没少干,弟弟跑到邻省养鸡,三个妹妹都已经嫁人,剩下一个还上学,地里的活儿还得靠他,后来弟弟带着弟媳回了老家也开始创业,还是种地,做为家里的老大他义不容辞地帮弟弟迈开事业发展的第一步。那辆三轮车居功至伟,从种麦子到割麦子,打麦子到卖麦子,马庄村口到地里的路见证了三轮车的功劳,最好的见证就是两年后马大的弟弟也买了一辆,从此三轮兄弟带着两家奔向幸福生活。
    人类总愿意相信表面的美好,而不愿探究深层的原因,在我看来,如果两个人能一直保持和谐友好的关系,必然有一方需要持续不断的付出才行,并且能够不计任何回报。马大的二叔去世了,讲真的,他二叔走的时候没受苦,在床上躺了不到十天就走了,倒下前还在打麻将,牌友还问他是不是糊了。二叔没有亲儿子,领养了一个长大后回亲爹家了。躺那儿几天马大给送的饭,他弟弟不敢,说是小时候见过脏东西,二叔走了剩下一处宅基地,做为二叔的亲弟弟,马大老爹获得了继承权。丧事办完后马大找老爹商量,能不能把宅基地给他,以后给老马家的大孙子结婚用,老爹说不行,因为马大弟弟也想要,为了给自己的儿子用,于是马大又跟弟弟商量,弟弟说听老爹的,马大说要不然我花钱买,他弟弟还是没松口,最后老爹老娘一起决定,把老马家的亲戚都叫来,大家一起商量,于是马大的大舅二舅小舅和大姑二姑小姑一起来,说吧,怎么着吧。马大不知道说啥,也没说话的份儿。最后大舅开口了,马大啊,你不能欺负你弟弟啊,这宅基地你爹说了算,他说给谁就给谁。老娘也说,宅基地给老二,以后也让老二养老,不让老大吃亏。马大听完懵了,我不是说了我拿钱买,我怎么欺负我弟弟了,咱也没说不给二老养老,从他十三岁种地起,家里的活儿他没少干啊,二十多年来,马大第一次觉得这个家没有那么温暖。马大琢磨来琢磨去,他不明白为啥一家子人没有一个人帮他说句公道话,老爹黑着脸不说话,老娘也不说话,弟弟也不说话,马大琢磨不透于是走到堂屋前边的那棵老榆树,拿脑袋去撞树,一下,两下,三下,为啥。。。,边撞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看马大撞树了,大家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过来拉,就这样都拉不住,马大又撞了两下,撞了几次估计马大记不住,但是有个人帮他数了。那年他8岁,坐在停在大门口的三轮车上,车边上站的是看热闹的村民,他看着马大从堂屋出来,看着马大拿头去撞那棵老榆树,看着一屋子的人出来拉马大,他认真记下了那个画面,大夏天的不知道为啥,他觉得骨头都是凉的。
    无论发生什么,太阳还是照常升起,生活还得继续,此后的两年,马大没有跟弟弟说过话,两家也没有来往,马大开始学着搞点副业,最开始打煤球,把买来的散煤压成煤球卖给附近的村民,赚钱是赚钱就是太脏,干了两年不干了;然后养鸭子,鸭子刚长大价钱就掉了下来,赔本卖了;折腾来折腾去,老老实实地包了十五亩地,还是种地顺手。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着,直到有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儿,女儿的到来给一家三口带来了欢笑,大眼睛双眼皮,黑溜溜的眼珠子泛着亮儿,比儿子小时候好看多了。眼看着女儿慢慢长大,儿子毕业工作,日子也变得轻松了,随着农村机械化作业的全面开展,种地彻底成了一件解放农民双手的工作,机械割完麦子处理后直接卖给粮食贩子,当然这要收费。往事如烟般得散去,马大和弟弟也重归于好,那些伤心的事儿也都埋入心底,仿佛从来没发生过。
    新生命的到来也意味着老的生命会离去,18年12月31号,马大的老爹像平常一样去村口晒太阳,坐了不到十分钟头一歪就走了,前后不过十分钟,救护车来的时候人已经没有心跳,走的这么突然谁也没想到,临下葬那天马大跟着送葬的队伍哭了一路(埋的骨灰),哭的整个马庄都能听见。这十几年来,马大跟老爹说的话每年不超过十句,他没怨过弟弟,也没怨过老娘,当然也不怨老爹,这是血亲,他当牛做马为这一家子他愿意,所以他谁也不怨,可是他心里苦,苦的难受。下葬后他给儿子打电话,给儿子说,你爷爷走了。他儿子不知道说啥,八岁的记忆基本都忘了,只有马大撞树那个画面忘不了,他还记得他爷爷当时看着自己的儿子寻死,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一动都没动。没等儿子回话马大又哭了,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掉,那是积攒了十几年的泪,说不出来的苦,终于也随着他老爹的走全都倒了出来,倒完了就好了,日子还得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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