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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无论你,是人,是鬼,是畜,是妖。我爱你,爱你到死,爱到你死,爱到我死,爱到所有人死光光,我依然爱你。”
曾经在我的微博上,收到过这样一段文字。这不是别人对我的表白,而是有对情侣,因为我而认识结缘乃至结婚——这是他们在婚礼上说的誓言。
去年,有这样一场婚礼,在废弃的曹家渡人民医院,那是李阳的恐怖婚礼。
李阳就是新郎,也是悬疑世界的编辑。新娘叫苏媚,在广告公司上班。他俩都是九零后,每个月的工资吃光用光。虽然李阳自称是记忆大师,过目不忘,但他爹在迪拜打黑工生死不明,老家在外地一分钱都没有。苏媚家住上海南市老城厢,她妈坚决反对她嫁给李阳,半毛钱也不会资助,还把女儿扫地出门了。
洞房之夜,是在曹家渡人民医院的院长办公室。
第二天,两人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我面前,发了昨晚没来得及发出的喜糖。剥开一闻,发出三十年前的霉烂味,好吧,僵尸们的喜糖,算是他俩的报复。
小夫妻新婚后,住在曹杨新村的出租房,二十来个平方,房租每月两千,慘呢。
李阳主动提出买房。
买房?你用冥币买房啊?苏媚向来口无遮拦。我嫁给你,就是想好了裸婚,没指望过买房,等到十年后,我家老房子拆迁了,或者中了彩票,或者等你爸从阿拉伯挖了石油回来,再说吧。
他说,已经向同事们每人借了一万,现在有十万块。
十万块,在上海,刚够买个抽水马桶的面积。
不是可以贷款吗?首付两成,就可以买五十万的房子。
五十万?刚好买个阳台。
有没有便宜点的?比如外环以外,松江,嘉定,青浦,崇明岛?
怎么上班?你公司在大自鸣钟,我公司在人民广场,每天要坐两个钟头的公交吗?
虽然这么说,李阳还是去找二手房中介了。
当然,市区的房子,想都别想。外环附近的嘛,均价两万五到三万,据说已经跌过一轮谷底价。六十平的小户型,也得一百五十万起,首付三十万。李阳咬咬牙想,这么烂的房子都买不起吗?大不了再向同事借一轮。于是,他拉着苏媚去看房。从春天一路看到盛夏,更换了十来家中介,看了不下一百套房啊一百套,最后还是三个字:买不起。
苏媚生日这天,他俩在KFC庆祝。有个中介小子给李阳打电话,说突然有了新房源,绝对超划算,如果今晚不来看,明早就会被抢走。
李阳连夜带着苏媚去看房,在外环线与共和新路交界处,属于外环内。小区是五年前的新房,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基本是小户型,住的多是小夫妻。房子是小高层的十三楼——对于举办过恐怖婚礼的李阳与苏媚而言,却是个大吉大利的数字。
开门进去,苏媚只感到一股阴冷之气。中介说这房子唯一的缺点,是窗台朝向西北,平常不容易晒到太阳。这套一室一厅,设计倒还合理,建筑面积仅有五十平,但看起来不显小。关键是,房东开价竟只有五十万,合下来一万块一平米,刚够李阳十万块首付的预算。
苏媚也吃了一惊,这房子咋这么便宜,有什么花样吗?房东精神病人欢乐多?要知道,这个小区的平均房价,也在三万元左右。
中介说房东要急着移民出国,手头紧,必须把房子甩卖。
李阳再看这房子,虽然没有家具,装修倒是很新,可以直接搬进来住。
必须今晚决定,否则……李阳抓着苏媚的手说,苏媚,生日快乐,这套房子,就是我给你的礼物!
当晚,签订购房协议,一个月后,完成银行贷款手续,在房产交易中心交易过户。
搬家这天,寒月当空,据说是多年难遇的超级月亮。
我去帮忙了,总共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张桌子,四把椅子,全是宜家买的。李阳的所有家当,就是台工作用的笔记本电脑,还有一包破衣服的拉杆箱。而苏媚原本一衣橱的衣服包包和高跟鞋,全留在了父母那里,几乎是光屁股嫁给李阳的。现在嘛,尽是淘宝买的便宜货,不再需要衣橱了,春夏秋冬穿一身就是。
忙碌了一天,幸好没什么家具,否则摆在那么小的卧室,就显得太拥挤啦。现在,只有这张简单的床,两个人抱在一起,好幸福啊!体力似乎还够……
苏媚忽然分心说,艾玛,今天是阴历七月十五呢!
她看到了床头柜上的日历。
中元节?没事,我们老家都是放河灯吃小食的,好节气啊好节气,曹家渡的院长不是说嘛,这个日子适合生儿子呢,别停,继续。
小夫妻搬进凶宅的第一夜。
2
阴历七月十六,凌晨,四点。
李阳忽地醒了。
因为,他总感觉,耳边有什么痒痒的,好像是谁的头发,毛茸茸的,纠缠他的脖子。
睁开眼睛。
月光透过新买的窗帘,洒在小夫妻的床头。
果然,是长长的头发,浓黑的,带着湿气的,水蛇般的。
李阳忽然想起,苏媚最近刚剪了个波波头,怎会有这种头发?
心底一惊,再转头细看,身边并不是可爱的小娇妻,而是一张陌生女人的脸。
哦?他开头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是不是外遇了。不过脑子里细想,可从没做过对不起老婆的事情啊。
再看这个女人,年龄也不过二十来岁,留着长长的头发,穿着半透明的轻纱睡裙,曲线若隐若现,甚是可人。
但他不敢去摸她。
因为,她突然睁开了眼睛。
两行眼泪,从她眼眶滑落。
李阳尖叫起来,惊醒了身边的苏媚。
打开灯,那个女人已经消失了。
他老实的告诉苏媚,刚才亲眼目睹,有个女人,睡在他俩的中间。
苏媚不屑的说,肯定你心里有鬼,这套鬼把戏,还能吓着我?
她翻过身,继续打呼。
而李阳,再也睡不着了,他一个人,睁着眼睛,看着渐渐暗淡的月光。因为,他的耳边,依然残留着一根细细长长的头发。
他把这根头发取下,藏在床头柜里,依稀能闻到腐烂的气味。
第二天,李阳不敢加班,早早坐地铁一号线回到家,跟苏媚一块吃了顿泡面大餐,然后挤在电脑前看韩国恐怖片。
没看一会儿,李阳就去洗澡了,水龙头放开来,很久都没有热水。
幸好他个子高大,从小身体就棒,冷水也没什么可怕。只是在冲淋的时候,花洒传来某种奇怪的声音。
让人后背发毛的声音。
实在无法忍受,他把水龙头关了,把耳朵贴着淋浴喷头,从那无数的细孔内,轻轻地飘出某种旋律……
一个女人的歌声。
如此轻微,却又如此有穿透力,像哭似的。
李阳吓得光着屁股逃出卫生间,苏媚看到他这副样子,却笑话他是不是猴急了。
他抱着老婆说,这房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当然,他不敢把那根头发拿出来说事,生怕苏媚会怀疑是小三留下来的。
深夜以后,李阳不敢睡着,他强忍着到凌晨,果然又有头发撩人的感觉。他大胆地转过头去,再一次看到那个女人——真真切切睡在小夫妻中间的女人。
女人睁开眼睛,看着他。
李阳拼命的掐自己,疼得几乎掉下眼泪,确认不是在做梦。
他大着胆子问:你是谁?
李元子。
床上年轻的女人,温柔的回答,这声音,居然很好听。
你好,我叫李阳。
当然,他感到有根手指,死人般冰冷的手指,纤细又温柔地在自己手心划着,为他划出“李元子”
三个字笔画。
但这声音却惊醒了苏媚,她迷迷糊糊地转身问道,谁呀?
女人并没有消失,反而,嘴角露出似有似无的笑意,月光照着她的脸上,显得那样苍白。
谁呀?苏媚的脾气暴躁,又喊了声,索性睁开眼睛,这回,她也看到了床上的女人。
啊……这是做梦……幻觉……我有精神病……我有精神病……我有精神病……
就当她要重新睡着的时,突然又跳起来说,滚蛋,老娘我哪有精神病啊!
哎呀,你个没良心的,李阳,居然把小三带到我的床上来了,你真是狼心狗肺啊!打小三!打小三!打你个绿茶婊!
当苏媚一巴掌打到女人的脸上,这个“李元子”也不躲避,只听到一记清脆的声响,然后她就从床上爬起来,熟门熟路地走到卧室门口。
她那苍白的脸上,竟然有五个痕迹,那是苏媚赐给她的耳光印子。
谢谢!
“李元子”轻声细语地说了一句。传入李阳和苏媚的耳膜。
同时,她的人头从脖子上滚落。
十三楼的新房里,响彻李阳和苏媚的尖叫,根本停不下来。
3
等他俩醒过来,天已大亮,但是,他们都确信无疑,这不是做梦。
因为,苏媚的五根手指上,残留着阴冷腐烂的感觉,似乎触摸过尸体。
这屋子里有鬼。
怎么办?
小夫妻开始了驱鬼行动。
李阳问下山的道士借了把桃木剑,又按照指示从屠宰场买了把杀牛刀,据说砍死过八千多头牛,聚集了极其凶猛的煞气。
苏媚从淘宝上买来一堆藏经与金刚经,还有山寨的泰国佛牌。当然,鬼娃娃古曼童之类的高档奢侈品,就像灵异界的爱马仕,她是绝对买不起的。
这天晚上,小夫妻的新房被布置成了寺庙,或者说更像殡仪馆。
他们睡得很安稳,一夜无梦,所有灵物都奏效了,看来不干净的东西被赶走啦。
然而,苏媚早上在卫生间刷牙时,发现在整面镜子上,用她的唇膏写着一行字——
“我叫李元子,欢迎来到我家”。
靠,这个李元子,还真是猛鬼啊!
李阳想起一部美国电影,说是一家人闹鬼,就用摄像头记录下鬼的一切。于是,他问朋友借来各种设备,在家里各个角落,安装摄像头,联网在笔记本电脑上。
晚上睡觉,小夫妻都吃了些安眠药,确保自己不会凌晨醒来遇到鬼。
早上醒来,李阳打开电脑——上半夜平安无事,到了凌晨三点,阴气最重的时分,医院里最常见的死亡时刻。
在这对小夫妻的家里卫生间的淋浴房,自动喷出红色液体。然后,马桶盖子缓缓打开,一个长发女子爬出来了。
这幕看似熟悉的场景,让李阳想起了贞子。苏媚也目瞪口呆,这是她最亲爱的小马桶啊。
切换摄像头,从马桶里爬出来的女子,带着湿漉漉的水汽,缓缓走进卧室,爬到小夫妻的床上,自然而然地睡在李阳与苏媚中间。
三个人,不,是一男人一女人一女鬼,睡在同一张床上。
月光洒在他们的脸上。
忽然,李阳觉得这个女人,不,这个女鬼,自称“李元子”的女鬼,脸上写着悲哀的表情。
大部分时间,她都是睁着眼睛,痴痴地看着天花板,似乎有些孤独寂寞。让苏媚倍感欣慰的是,女鬼并没有去触摸李阳,而是独自摸着自己的嘴唇。
她似乎在唱歌?
怪不得,睡梦中,总有股若有若无的声音。
但,这个女鬼在唱什么呢?
至少,她没有伤害过李阳或苏媚,除了半夜睡在小夫妻中间,也没有做过出格的事,更没有像聊斋里女鬼们那样,勾搭过现实中的书生或别人的老公。
不幸中的万幸,这不是一个女鬼小三。
不过,聊斋里的牛鬼蛇神们总也比正人君子可爱得多。
那么“李元子”,究竟是什么人呢?
为了彻底解决女鬼问题,李阳哭着鼻子来找我帮忙,希望调查清楚这个女鬼底细。
自然,这种事情我也没办法,就叫他去找我的警察朋友。
一天之内,真相水落石出。
现在,李阳与苏媚住的房子,三年前,发生过一起残忍的凶杀案。
那也是对小夫妻,八五后的,结婚还不满一年。年轻的丈夫,把更年轻的妻子杀了,然后用菜刀碎尸,大部分冲进了马桶,剩下实在冲不掉的部分,比如头骨与骨盆之类的,就藏在淋浴房顶上的隔段里。
杀人之后,丈夫慌称妻子离家出走,但引起警方及丈母娘和丈人的怀疑,因为出事前这对夫妻经常吵架。于是,警方对家里进行了搜索,这才发现残留的尸骨——已在卫生间里腐烂了三个星期。
证据确凿,丈夫供认不讳,很快判了死刑,一年前被枪毙了。
而被碎尸的年轻妻子,她的名字是——李元子。
最后,警察朋友把死者生前的生活照交给了李阳。
那是个美丽的女子,看起来二十出头,长长的头发,围绕着白皙的面孔,一双乌幽幽的大眼睛,很像聊斋故事里的女主角。
就是她!
各种证据确凿无疑——小夫妻买入的是一套凶宅。
李阳和苏媚找到中介,要求退还全款。毕竟,要不是这房子发生过如此的凶案,也不可能那么便宜卖出来,而这些真相全被中介和房东隐瞒了,可以算是恶意的欺诈行为。
但是,中介早就收完了钱,哪里有退钱的可能?
在咨询过律师后,李阳把中介以及房东告上了法庭。但在中国打官司,你懂的,至少也得一年两年,而在此期间,他们根本无力买房,就连租房的钱也没了。
虽说夫妻本事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但李阳咬咬牙,跟苏媚商量好了,一边打官司,一边住在凶宅,哪怕与鬼同床,也要坚持下去。
4
每天夜里,李阳睡不着时,都会感到身边水蛇般柔软湿滑的长发,被分尸的李元子,美丽悲哀的女鬼,躺在他的枕头边,发出猫眼般幽幽的目光。
而每当苏媚洗澡的时候,就会听到花洒里神秘的歌声,直到有一天她在上厕所,看无聊的八卦杂志。忽然从她身后,出来了披着长发的李元子,但女鬼并不是来伤害她的,而是好奇地跟着她一起看八卦杂志——对嘛,八卦是女人的天性,李元子闺密似的与苏媚看得起劲。
子夜零点……轻轻扬扬,吚吚哑哑,那是李元子的夜半歌声。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温暖他心房,看透了人间聚散,能不能多点快乐片段。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请守护它身旁,若有一天能重逢,让幸福洒满整个夜晚。”
刹那间,苏媚想起了这首歌,不是《城里的月光》吗?
唱这首歌的人,是新加坡歌手许美静,曾经得过精神病。她还记得许美静唱过的“阳光总在风雨后,请相信会有彩虹”。
忽然,苏媚却不怎么害怕了。走到狭窄的客厅里,看着窗外的夜空,那是一轮城外的月光。
她想起小时候,市中心的老房子,透过屋顶上的窗户,可以看到模糊的月光。那才是成里的月光,四周被高楼的灯光污染,却依旧亲切,像外婆的手掌,像爷爷的臂弯。
苏媚回到床上,从背后抱着年轻的老公,心里想——他永远都不会明白成里的月光。
她问他,李阳,为了这套房子,你也是蛮拼的了,可我做老婆的没有逼过你,又没有万恶的丈母娘来催你,干嘛非要买房呢?
李阳只是笑笑,并不回答,转过头去,两行热泪,缓缓滑落在床单,被城外的月光,照得分外明亮。
他只是内心愧疚,觉得苏媚的闺蜜们,要么嫁富二代,要么找公务员,要么随老外出国。唯独,她跟着自己吃苦。不过不能给老婆买套房子,哪怕只是个属于她的卫生间,哪怕只是个马桶和淋浴房,又怎有脸面做个直面男儿呢?
睡不着。不久,那几缕长发,再次被凌晨阴冷的风,吹过他的耳朵与鼻尖。
他看到了李元子。
忽然,几根温柔的手指,替他抹去了眼角的泪痕。
李阳摇摇头,轻声问,李元子,请告诉我,究竟我要怎么做,你才能离去?
美丽的女鬼点点头,回答——
谢谢你,李阳,请帮我找到一个人,那就是我的丈夫,他叫余海。
那个杀了你,并且把你分尸的人?
是。
枪毙啦,你就安心地去吧,这混蛋正在十八层地狱里呢。
我明白,但他的灵魂,依然飘荡在世上,请你把他带到我面前,我有话要对他说,亲爱的,如果你能帮我做到这件事,我就答应你——从此消失。
李阳明白了,这是被分尸的女人最后的遗愿,只要能见到杀害自己的丈夫一面,她就会心满意足,度过忘川水,踏上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忘了一切的苦难,投胎往生。
可是,怎么才能帮她找到已经被枪毙的丈夫的鬼魂呢?
李阳又来找我帮忙,我只说了一句——谁把房子卖给你,谁就能找到那只死鬼。
原来把房子卖给李阳与苏媚的幕后房东,就是三年前住在这里的小夫妻的父母,也是四位白发送黑发的老人。
虽然,余海残忍杀害并碎尸了李元子,不能继承妻子的财产,但也不能剥夺他自己的财产份额。房产毕竟是夫妻共有财产,双方父母均各自继承子女的财产。
李元子的父母,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出嫁不到一年就被分尸,自然对于女婿乃至女婿全家恨之入骨。
余海的父母,还是有些素质的人,虽然也重金请了律师,希望挽回儿子的一条贱命,最终无奈被枪毙后,却也向儿媳妇一家下跪道歉。
但是,女儿都已作枉死鬼,更谈不上什么亲家之谊,只想离得越远越好。余海与李元子的墓地是分开的,各自由双方父母操办人葬。
唯独那套外环线的房子,成为两家人最后的纠缠。如果女方贴点小钱把房子全部过户倒也好办。但是,哪家都不想持有这套凶宅,留着也是伤心。除此之外,小夫妻生前没有其他财产,只有把房子尽快卖掉,才能分割清楚财产。
但是,现在这房价太高,挂牌出去有价无市。两家人降低了价格,却又引起买家担心,仔细调查发现是凶宅,再也无人敢买。
如此折腾了整整一年,挂牌价也从每平三万坐电梯直接下降到一万。
最终,中介钓上了李阳这个冤大头。
李阳先找到了被害人李元子的父母。
这对可怜的老人,先向李阳道歉隐瞒了凶案真相,但是想退款的话——做梦。
其实,李阳也不奢望能退款,只是希望老人们配合一下,能否提供关于他们女儿更多的线索,比如李元子跟余海这对小夫妻的关系,凶案发生的真正原因。
踌躇许久,李元子的爸爸,将我们引入女儿出嫁前的闺房,竟还保持原来的模样,无论她婚后还是死后,父母都没有动过。
墙上挂着一张醒目的海报,那是许美静的照片,旁边印着一行字——成里的月光。
爸爸说,这是女儿生前最爱听的一首歌。
李元子从小住在市中心,十年前老房子拆迁,被赶到遥远的浦东外高桥。李元子一直渴望能搬回去,但是父母没有能力,只能指望她等到结婚,找个好人家买套市中心的房子,也算是了却心愿。
于是,李元子嫁给了余海。
余海是在张江高科上班的it男,难得是个上海小伙子。他与李元子的相识,因为都爱看同一位作家的小说。可惜他没有自家房子,跟父母挤在公房里。上班几年,也有了一些积蓄,本想在中环线附近买套房子,没想到正好碰上房价猛,仅仅因为看房耽误了一个月,手里的预算就完全不够用了。
最后,有人介绍了外环线的这个一手房小区。
虽然房子不大,但是房型很好,价格也不贵。
他答应即将领证的女朋友,再过两年收入上去了,肯定会换套房子去市中心,那么结婚新房就暂时这里过度一下吧。
李元子,虽然有些不开心,但现实如此,也无可奈何。
何况,她是真心喜欢余海的。
结婚很顺利,新人很幸福,双方的父母,相处得也算融洽,毕竟是小夫妻单独居住,也不存在什么婆媳矛盾。
但是,新婚后的李元子,每晚都在渴望——城里的月光。
她厌恶城外的月光,虽然交通也还方便,但是上海的地铁图,就像只巨大的蜘蛛。这座几千万人口的魔都里,许多买不起市中心房子的小夫妻,被迫要远离蜘蛛的心脏,搬到漫长的蜘蛛触角的的最末端。每天清晨辛苦地上班,沿着蜘蛛网向市中心爬去,路上要经历各种拥挤,女生害怕遇到骚扰,男生防备扒手。下班后,又要告别市中心的繁华,落寞地回到几年前还是农田的新小区听着清冷的郊外上空的风,仰望似乎并不是怎么圆的月亮。
许多人都相信,只有城里的月光,才能把梦照亮。
听着听着,李阳的眼圈发红,突然想起,苏媚也有过差不多相同的抱怨。
凶案的发生,就与此有关——小夫妻新婚后,李元子总是催促余海在市中心置换一套房子,否则就坚决不要孩子,她不想让让孩子生在这城外的小房子里,余海也很努力地挣钱,到处看有没有合适的房源,但是他挣钱的速度,永远及不上房价的上涨。李元子却误会老公不够努力,或者说还不够爱她。于是,两人总是吵架,搞得整栋楼鸡犬不宁。
三年前,阴历七月半,中元鬼节的晚上,余海坦白说,以他们目前的收入,要置换一套市中心的房子,不可能。他希望妻子忍耐几年,将来一定会有机会的。李元子觉得那是借口,又把丈夫骂得狗血淋头。几天前,她刚参观过新婚女同事的新房,静安区单价五万元的房子,那个羡慕嫉妒恨啊。女人的小心理,全都涌上心头,简直恨铁不成钢。
余海,毕竟也是男人,二十六七岁血气方刚,虽然平时上海男人好脾气,但日积月累的愤怨,终究没忍住,头脑发热,他狂吼起来,把妻子拽到卫生间,砸到冲淋房的玻璃上。
没想到,整面山寨的钢化玻璃破碎,划破李元子的颈动脉。
一分钟内,她的新婚妻子死了。等到余海清醒过来,鲜血如河流布满整个房子。他追悔莫及,这完全是个意外,过失导致死亡。如果,当时他去公安局自首,或许就能逃过一死。判个死缓,甚至无期。
但,他愚蠢的选择了分尸,一边还哼着妻子最喜欢的《城里的月光》。
他觉得自己还年轻,不想就这么被毁掉,心存侥幸可以骗过警察。而且,他觉得碎尸了的话,他就可以永远和心爱的妻子生活在一起了。
余海并不是个太会说谎的人,很快怀疑的焦点就到了他身上。经过搜查,水落石出,他全部认罪交代。
因为,碎尸情节太过残忍,经过审判和上诉,包括精神鉴定,他还是被最高法院核准执行了死刑。
而死刑犯被处决后,尸体要被立即火化,骨灰会转交给家属。
我告诉李阳,要召唤回余海的鬼魂,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他的骨灰。
不久,他来到余海的父母家里,祈求他们把被枪毙的儿子的骨灰借用两天,作为李阳不再跟他们打官司退款的条件。
刚开始,经历了被丧子之痛的老两口赶出来。
但是,在李阳真诚说明了来意之后,他们同意了这个请求。
在两位老人的陪同下,去了郊区的公墓,从地下挖出了余海的骨灰盒。
李阳抱着自己房子的前任主人的骨灰回到了家里。
这天夜里,李阳与苏媚,紧张地蹲在卫生间。他们请出了余海的骨灰盒,放在淋浴房和马桶之间,三年前发生凶案的位置大概就是这里吧。
然后,小夫妻退到走廊,关紧卫生间的门,两人靠在墙上,相互拥抱,抵御满屋子的阴冷鬼气。
等待许久,不知道余海的鬼魂回家没有,更不知道李元子的愿望满足了吗?
苏媚突然想起什么,嘴里吚吚哑哑地唱道——
“每颗心上某一个地方,总有个记忆挥不散,每个深夜某一个地方,总有着最深的思量。世间万千的变幻,爱把有情的人分两端,心若知道灵犀的方向,哪怕不能够朝夕相伴……”
这歌声幽幽,伴着窗外的月光,穿透整个家。 突然,李阳有种可怕的错觉——亲爱的老婆是不是被灵魂附体了?
卫生间的房门里面,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元子,老婆啊,我是海子啊,你还认得我吗?
鬼魂终于召来了!
李阳和苏媚都哑口无言,藏在卫生间的房门外面,偷听里面那对鬼夫妻的重逢。
门里想起了李元子的声音:老公,你怎么变得——哎呀,脑门都没了,你受苦了。
接着,响起一对男女的哭声。
哎,没办法,枪毙嘛,子弹从这打进去的,这回不用化妆就可以参加万圣节聚会了。
李元子苦笑一声:老公,你过去,可没有这么幽默啊。
对不起,元子,我错了,我也很想回来,跟你说一声,抱歉。
哎呀,我的宝贝老公啊,三年来,我始终游荡在我们家里,无论如何都离不开这房子。我在想,其实,错的是我。我不该总是骂你,不该逼你去市中心买房子,什么城里的月光啊,其实,跟我的老公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对我而言,世上最重要的,就是你了。
余海平心静气地回答:老婆,是我没有能力,没办法赚更多的钱,要是我能早些买好中意的房子,也不至于如此啊。当然,千错万错,我更不能打老婆啊。这么久以来,我总算想透了——老婆啊,是用来哄,用来疼的,就算是看婆骂你几句,就当是为夸你。因为她是喜欢你的啊,否则干嘛还要恨铁不成钢呢?
然后,李元子似乎嚎啕大哭了,想必是鬼夫妻拥抱在一起。个中滋味,难以言尽。
李元子还说了一桩秘密,自己遇害前夕,她发现自己刚刚怀孕。但是原本说好在搬回市中心前是不要孩子的,她暂时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老公。但她已经决定,等到几天后老公的生日再行公布,给全家人一个惊喜……
果然是慘啊,午夜分尸的时候,老公并不知道,老婆肚中还有他的骨肉。
可是,李元子早已完全原谅了余海——老公,我们简直比牛郎织女还苦啊,人家每年七夕还能鹊桥会,我们小夫妻三年才能见一面。
好啊,老婆,现在我们重逢了,就永远都不要再分开!
到这里,卫生间里的声音,渐渐平息了。
这一晚,李阳与苏媚躺在床上,终于没有再感觉到阴冷的气息,家里的摄像头显示,也没有一个女鬼睡在中间了。
早上,打开卫生间,李阳取出骨灰盒,跪在地上千恩万谢。
然后,他把骨灰盒送回余海父母家里,并且撤回了打官司的诉讼,小夫妻将继续住在这套房子里。
5
当天晚上,苏媚幸福地纠缠着老公,热烈庆祝终于送走了女鬼,李阳却有些心不在焉。
后半夜,他又睡不着了。
醒来以后,总觉得各种异样,重新打开电脑里的摄像头,却吓得他魂飞魄散——凌晨三点,卫生间出来一男一女,赫然正是李元子和余海,这对鬼夫妻拥抱着走进卧室,坦然地睡在李阳与苏媚中间,幸福地相拥而眠。
三缺一终于补齐,床上的两对夫妻可以打麻将了!
李阳感觉快要窒息了。
他又找我来分享他的苦难。
我明白了,当死刑犯丈夫被召唤回家,夫妻团聚之后自然就不肯走了,那套房子本来就是他们的家,卖房子的又不是这对鬼夫妻,何必要被活人赶走呢?
啊,难道应该被赶走的,就是我和苏媚吗?
倒也不是,其实啊,李阳,我并不觉得,人和鬼不能共处于一室——我说,世界上的鬼魂,其实从来都不会害人,分尸的也好,奸杀的也好,连环变态杀人的也好,从来都是活人犯下的案子,干鬼魂何事?
我留给李阳的只有四个字:顺其自然
李阳走后,我突然想了起来,曾经在我微博留言的那对情侣,似乎就是余海和李元子。
我打开微博搜索,果然找到那段留言——
“我爱你,无论你,是人,是鬼,是畜,是妖。我爱你,爱你到死,爱到你死,爱到我死,爱到所有人死光光,我依然爱你”。
多么丧心病狂的誓言啊!
即如此,想必他们是不会分离吧。
这天晚上,更糟糕的事情来了——苏媚发现自己怀孕了。
李阳脑袋发晕,他从没想过做爸爸,以为生孩子还很遥远,尤其是在他俩裸婚,完全没有父母资助的时刻。
当晚,余海与李元子的鬼魂,依然睡在李阳与苏媚的中间。当他翻身想要抱住老婆的时候,摸到的却是枪毙鬼裸露的天灵盖。再翻身又想抱老婆,抓住的却是被分尸的李元子的十根手指。
没过几天,李阳陪苏媚去妇幼保健院做检查,确认了怀孕这件事,而且从时间上来分析,极有可能就是在阴历七月十五,也就是小夫妻搬进凶宅的那晚怀上的。
苏媚忽然想到——李元子的鬼魂不是说过,自己被杀的那晚七夕,曾经查出刚刚怀孕吗?也就是说,她是带着鬼胎一起死的。
那么这个鬼胎,是不是到了自己肚子里?
她恐惧的扑在李阳的怀里:我们要不要把孩子打掉呢?
不,就算是鬼胎,但毕竟也是自己的骨肉,又是头胎。老人们都说,头胎好,要是头胎被打掉,二胎恐怕也危险。
回到家里,两人闷闷不乐,就算家里有一对鬼夫妻,也不能占据中心话题了。
忽然,苏媚的身后多出一只女鬼,李元子白衣飘飘而来道:苏媚妹妹,你不必担忧,你腹中的孩子,自是李阳弟弟的骨肉。我这双眼睛早已看出,这是个如假包换的男孩。我并不是重男轻女,只是这孩子,将来必定成就大事业,以我作为鬼魂所经历的三年修炼来看,不会有错的。
苏媚拍了拍自己的小腹,弱弱地说,我可不指望他能成就大事业。平平安安就好了。
女鬼嫣然一笑,饶是风情万种:妹妹别怕,姐姐我生前,是在母婴用品网站上班的,知道一些怀孕与育儿知识,我会保你这孩子健康平安诞生。
真的吗?
我们夫妻作证,岂能食言?李元子的身后,余海也冒出来了。
可是,你俩原本答应相会后消失,可还是赖着不走。
对不起,阴间不要我们这对夫妻,阳间也不肯让我们去投胎,说是我两与活人沟通,泄露了天机,罪不可恕,责罚我们永世做孤魂野鬼啊。
啊,看来,还是我们害了你两?
李阳早已把这段话听在耳里,他抓住苏媚的手说,老婆,别害怕,我们就当养两只宠物,养两只鬼在家,不也很有乐趣?
乐趣?
不,是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一切,让我改变了想法,相信我,没错的。
九个月后,今年春天,苏媚顺利产下了一个男孩,李阳给儿子取名李月。
而他家养的两只鬼,则承担起了月嫂的角色,帮着这对小夫妻来带孩子,要知道如今请个月嫂,也得花个几千块吧,一下子节省了大笔开销呢。当月嫂最辛苦的就是晚上带孩子。几乎整夜不能睡觉,鬼魂恰好在夜间活动,这个生物钟太适合带小孩了。再加上李元子的专业育儿知识,用科学方法加上灵异手段,双管齐下,如有神效啊。
宝宝也是天资聪颖,根本就不怕鬼,反而被鬼哄得服服帖帖。定时喂奶,更换尿布,洗澡睡觉,安排得井井有条。宝宝在鬼夫妻的精心呵护下,茁壮成长,不出四个月,苏媚已能放心地去上班了。
有时候,李阳和苏媚去超市购物,大包小包提不动,余海和李元子也会来帮忙。只要是在黑夜里活动。他们都不会有问题的。鬼魂的力道大得不可想象,手指头动动就把几百斤提回家了。
家里有两只鬼,李阳就能经常向他们讨教死后的世界。因此,他在悬疑世界写的灵异小说也得到了无数人的追看,多赚了不少稿费呢。
苏媚的广告公司经常加班,经常留到半夜。从地铁站到家的这条路上,晚上经常有强盗出没,每逢此时,李元子就会飘出来接苏媚回家。有一回,果然碰到强盗,看她独自一人就要撒野。这时李元子现行,变成血肉模糊的样子,吓得那家伙精神错乱地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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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阳与苏媚的故事还在继续,只是从不邀请朋友去家里做客,大概是怕那两只鬼吓到别人。
据我所知,这一家五口——三个活人,两只鬼,仍然住在同一屋檐下,每晚都像万圣节Party,其乐融融,好有爱啊。
中秋夜。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全家人吃完月饼,亡灵夫妇也品尝了气味。待到李阳,苏媚与宝宝睡下,李元子却是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回想前生往事,倍感世事沧桑。
窗边的她,垂下幽幽长发,仰望城外的月光,回忆城里的月光,这才明白,一样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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