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方圆和她的名字一样，有一对圆圆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她的窗户格外大，所以当她看着你的时候，你总能很快接收到她的情绪。
有时候她还没哭呢，泪水就像一汪活泉似的，打着旋在眼睛里转。吴一一看她这个样子，原本是很生气的，却忽然像个气球被扎破了，连自己为什么生气都不记得，只好手忙脚乱地上去哄她。
虽然方圆老是生气，但她是很好哄的，你说几个笑话，做几个滑稽的动作，她也就破涕为笑了。她笑起来极好看，就像白天换了夜晚，一双圆圆的眼睛变成弯弯的月亮。星星也升了起来，在吴一的眼里。
可方圆为什么老是生气呢？她当然没有精神发展上的毛病，也不可能有。嫁给陈一之前，她是一袭红裙闯荡江湖的伶俐仙子，现在虽然算得上是个妇人了，可用吴一的话来说，也是个聪明漂亮的妇人。
这事还得从头说起。
这十里八坊，谁都知道吴一是个断臂的剑客，一边袖子空荡荡的，在街边的酒坊从早喝到晚。至于他师从哪个门派，他的剑法厉不厉害，他没打过，没有人知道的。而他那柄精铁长剑，也早已换作一盅陈年女儿红，抵了半日清闲。
有时候他去酒坊喝酒，门前坐了几个庄稼汉，人家问他：“吴一，你的剑厉不厉害。”
他嘟囔道，“你们又不懂剑，怎么知道我有多厉害。”一群人哄笑起来，“你给我们暂且描述一下。”他东倒西歪地，把两个臂膀拉成个大圆，一本正经地笑道：“剑气纵横三万里，一剑光寒十九洲！”他兴奋地大笑着，掌柜问起酒钱，他才沉默下去。
他就像个普通剑客一样，只是除了喝酒以外压根不做剑客做的事情。直到有一天，陈方圆驾着一匹白色驽马从酒坊路过，鲜红裙角带起的香风扫上他的鼻尖，看也不看他一眼，对掌柜说：“打尖，住店！”
那一刻，他确定自己恋爱了。
他悄悄溜回家，又悄悄溜回酒坊，当人们再次看到他的时候，纷纷露出了惊愕的眼神。也不知道从哪掏出这一身物什，他穿着一身银色劲衣，蹬上一双玄色踏天靴，同色大氅在身后猎猎飞舞，腰间露出一道寒光—这便是他后来当去的剑了。而最令人惊骇的，是他那原本空空荡荡的臂膀上，就好像凭空长出来似的，此刻竟挂着一只雄壮的胳膊！
“这位女侠，请留步。”他拜拳谒道。
“不知少侠有何指教？”方圆行走江湖好几个月，遇到过的臭流氓也不少，对这种不知何来的殷勤自然心生警惕。
“在下看女侠这一身高贵气质，不知是哪个门派出来的高徒？恒山派？峨眉派？”
“峨……”一抹红晕爬上方圆的脸颊，这种恭维让她感觉有些羞涩，“少侠实在高看小女了，哪里有福气攀那些高门大派，小女出身益阳派。”
“哦？益阳派？”吴一眉头一蹙，思考了一瞬，“香远益清，春日载阳……好一个益阳派，久仰……久仰了！”他再度抱拳颔首。
“真的……久仰了么？”得了这种谬赞，方圆一阵欣喜，脑子竟有些眩晕，这是她游荡江湖三个月来，第一次听到有人认识益阳派。
“少侠又是从何而来？”
“在下无门无派……呵呵……闻不平而剑鸣，一介游侠而已！”吴一负起双手，尽可能地露出腰间那把上乘好剑的剑柄，声音低了下去，“只可叹一人一剑，不能匡扶天下，此为平生第一憾事！”
此时正是阉党把持朝政的光景，东厂淫威之盛一时无两，江湖上人人自危，即便是少林那种千年巨擘也假装视若无睹。在一个游侠儿嘴里听到这种话，涉世未深的女侠睁大了圆圆的眼睛。
吴一能从那双眼睛里看见星星。
后来方圆告诉吴一，她路过小镇的那一天，正是上一段恋情结束的日子。她心伤神迷，才被吴一的拙劣伎俩一举捕获，在这边境小镇上扎下了根。吴一听了这句话，立马把右边胳膊一把拽下，嬉皮笑脸说：“这下咱们扯平了。”
独臂的假剑客和伤心的小派女侠，就这么心不甘情不愿地结为夫妇。
吴一没胳膊，运镖，杀人，比武，装逼……江湖上的事他一概做不了，家用全靠方圆贴补。方圆倒是乐意的，她想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两个人一起努力，总归会好起来，便对吴一说，你不如去种点庄稼，买一间单宅小院，咱们过一过普通日子。
吴一听了这话，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大怒道：“我是纵横江湖的游侠儿，你叫我去做庄稼汉，这不是折辱我是什么？”
方圆心里委屈极了，这些日子为了填补家用，她打着两份工，差点没累到晕厥过去，对方却放出这一番话。她心里像是挖了个洞，风凉飕飕地刮。
“你看看，为了和你过日子，我都活成什么样了？胭脂！水粉！别的女侠有的，我买过吗？”她大哭道，“你呢，一个断了臂的大侠？笑死人了！除了骗骗我，你还能骗谁！”
前面说吴一当了那把剑，换了一盅女儿红，其实是假的，一把上乘的好剑哪能贱到这个价钱。他对外人才这么说，图个一掷千金的面子。
事实上，他用这把剑换了个单宅一进的院子，那盅女儿红只是剩下的余钱。从那以后他的腰间只剩下一把空空的剑鞘，和他的袖管相得映彰，更加显得滑稽可笑。
他知道自己亏欠方圆。
我们不知道吴一耍剑的本事什么样，但他伺候庄稼的本事一定不好。吴一在地里那阵，方圆心疼他，成天提着饭菜去地里找他，却老是见不着人。原来是躲在林子里练剑。
只见他抄着根烂树枝，脚下踩着滑稽的步法，嘴里念念有词。只是没了右臂，找不到平衡，老是被脚下的碎石烂枝扳倒。方圆见他这样，气不打一处来，又哭了起来。
“你成天练这劳什子有什么用！”
“你见过哪个剑客不练剑啊……哎你先别哭。”
“你算个屁剑客！你也就嘴上是个剑客！”
回到家里，方圆哭了又哭，只想着自己为什么要嫁给这样一个废物。吴一最见不得方圆哭，在一旁畏畏缩缩，一动不动，不敢作声。
及至年终，十亩地枯了九亩。
有一天，方圆忽然早早地起了床，在镜子前梳洗了半个时辰。等到吴一睁开睡眼，过了半晌才发现眼前这个明艳女子是自己的妻子。
“我掐指一算，今天恐是有什么好事。”
“是的呢，我师姐来看我了。”
还没过早呢，半上午那会，宅子前传来一阵马蹄声。吴一急忙出门去迎，两匹高头大马正搁门前站着，鼻腔发出阵阵嘶鸣。
“小师妹，别来无恙啊。”骑在头马的女子率先下马，越过吴一的目光，对方圆盈盈笑道，“你家夫君呢？怎么了，不在家啊？”
次马上的男子见状，一脚踩住吴一弯下的背脊，做了个潇洒的落地姿势，激起一片尘土。
“这是把我当奴役了。”吴一在心中苦笑道。
方圆见此状，脸色变了几番，睁大一双眼睛，急忙说道：“这就是我家夫君！”
那男子脸上露出一抹尴尬的笑容，拍拍吴一的肩膀，“哈哈哈，抱歉，阁下长得实在太像奴役了。”
“这就是我信上给你说过的人。”师姐嗔怪地看了男子一眼，“华山派掌门座下首徒。”
方圆早在信上听师姐说过，华山派首徒正在对她发起猛烈的追求，信上用尽了溢美之词。此刻见到真人，比信上更加丰神俊朗，尤其是在这个断臂庄稼汉的衬托下。
方圆回头看去，吴一正在掸去肩上的灰尘。
第二天早上，方圆梳洗完毕。从衣柜里抽出那只尘封已久的匣子，唤起吴一的名字。
没有人回应。
过了几天，江湖上传闻有一个独臂剑客，一人一剑挑翻了益阳派满门。
一个月后，嵩山派掌门迎战独臂剑客，败。
又一个月，衡山派剑神孙笑川，败。
……
当独臂剑客挑战华山派首徒的时候，他的名望已经传到了遥远的边陲。有人开玩笑说这剑客莫非是吴一，却引起另一阵哄堂大笑。
有人去现场看了他的剑术，回来以后只说了一句话。
一剑光寒十九洲。
……
又过了一个月，吴一回家了，还是那副邋遢的样子。见到方圆在家，上去抱着就亲了一口。
“干啥去了。”
“不干啥啊。”
“还练剑吗。”
“不练剑了，种庄稼！”
“走的那天是你的诞辰，礼物你忘记拿去了。”方圆没好气地把面前的盒子往前一推，“诺！”
吴一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他的剑。
关于这把剑，吴一想起了另一个故事。
据说啊，很久很久以前，江湖上有一个初出茅庐的天才剑客。他十六岁出道，三年间未逢敌手，他的剑很好，也很快。
据说没有人能看得清他的剑法，看得清的人都已经死了。
但是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骄傲。
那一天输给谁， 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只有人记得他输了以后，挥剑斩下了自己的右臂。
天空下起淅沥沥的小雨，围观者簇拥着胜者离开。
只有一个身着红裙的女孩还留在原地，她的眼睛圆圆的，像天空中挂着的太阳。
女孩撕下自己的裙摆，为跪在地上的剑客扎上伤口，轻声说道。
“你一定……很痛吧。”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