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藏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选择在这样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撕碎自己，事实上，或许我每天都在重复着自我解剖，只是今天灼热的太阳使一切隐匿的举动都无处可藏。

  对于“好天气”和“坏天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标准来定义。不过，在大家的普遍认知里，阳光明媚就是“好天气” ，对啊，绝大多数人都不喜欢绵绵阴雨，正如他们在潜意识里刻意疏离悲观主义。但于我而言，能把自己藏起来的天气才是“好天气”，无关阴晴雨雪，无关飒飒的北风或夏夜的闷雷。正如我喜欢把阴郁的脸藏在低低的帽檐下，把整个身子塞进呢子大衣里，用黑框的眼镜遮住眼角的泪痕；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着可以藏身的地方，一头扎进去。一头扎进诡谲的天气里，淹没在滚烫的生活中。

  有时候我会学着先哲的样子，低回一句“我在人间已经太久了。”说完又自己忍俊不禁，短短十几年，倒已经活腻了吗？可是我在四下无人时停下来思考，每每总觉得赞同这个结论——我在人间已经太久了。莫非当年在奈何桥头，孟婆递给我的竟是一碗兑了水的汤，前世的惦念在我的魂灵里尚未离去？每次想到这里，我都为自己编织的与众不同的前尘往事暗自欣喜，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幼稚至极。索性不去想那前世的渊源，只管过好以后的人生罢了。

  可是，我偏偏今生今世又是个活不明白的人。每天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我都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检查一下面具是否完好无损。裹紧大衣，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安全感。这种安全感不同于来自恋人怀抱的温暖，它是一种灵魂上的归属感，一种彻彻底底的放松和淡然。我把自己藏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藏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夹缝里。我曾经在一个晴朗的午后一口气读完了《人间失格》，然后惊讶于在叶藏身上我竟然依稀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还有什么比在一个绝对悲剧的人物身上捕捉到自己的影子更可悲的事情吗，若说有，那便是在不久的将来要我去亲自历完这一系列的悲剧。我至今仍然记得当时读完全篇之后我的嘴角露出的苦涩而狡黠的笑容，以及往后的日子里，在每一个孤独迷茫的刹那间我的脑海里都闪过的叶藏那死灰一般的面孔。

  这样说起来我其实是一个读书很用心的人，可以轻易地进入角色，来一场灵魂的刺激冒险。而这种渐入佳境的体验，也是悲哀情绪的开始。事实上我很羡慕那些不怎么读书或者骨子里排斥书籍的人，越是这样，他们吸收到一些复杂思想的可能性就越小，而越接近成为一个正常人。所以每当我装模作样地劝谏晚辈时，我常告诉他们要好好学习功课，却从不建议他们多读书。我无法做到让一个个透明澄澈的灵魂从此蒙上一层云翳，即使那层云翳能使他们在某种程度上获得自命不凡的快感。我宁愿他们是愚钝的存在。

  前些日子读《皮囊》，“别让这肉体再折磨它的魂灵”，我深以为然，只是我做不到。世界上的绝大部分至理真言，往往都浅显得能让所有人都心领神会，然而真正做到的人却寥寥无几。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它们才显得神圣的起来。我是饱受肉体折磨的魂灵，和芸芸众生一样，为了使这具皮囊尽可能看上去光鲜亮丽，我可以把这背后的灵魂捏得粉碎。因物喜、也因己悲。活得越久，就越觉得自己退化地像一只蝼蚁，脑袋里盛满了复杂的思绪和理想，小小的身躯却因支撑不起这样庞大的灵魂而负重前行。

  我原以为我在这世间隐藏的极好，直到我的生命里出现了这样的一个人，他发现了我的藏身之所。那些我曾经小心心翼翼地藏起来的东西，被轻易地从阴暗处被拉扯了出来，羞赧和悲伤同时袭来，随即竟还生出一些受虐的快感。彻底地暴露在阳光之下的我，以一种被一眼识破的窘迫姿态出现在他面前，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他。就像麋鹿爱上了猎枪，游鱼觊觎着太阳，这种爱本身就是一次自我撕扯。大多数时候我都迷醉在这样的感情里，偶尔我会突然清醒，而他则选择用拥抱和亲吻来消解我仅存的一点理智。溺在他的怀抱里的时候，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我内心的某些东西被撕碎了，碎末在阳光的映射下格外美，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瞳孔。那些我曾经觉得精致而美好的东西，都一一在他温柔的唇齿间融化了。仿佛在某一个静谧的夜晚，我曾自以为坚不可摧的沙堤被一个浪头彻底毁掉了，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片裸露的、横无际涯的苦海。

  今天的太阳明晃晃的，照的路人的脸上暖融融得发亮。春天仿佛被吞噬了一般，还来不及露出半个脑袋，夏天就迫不及待地逼他让位了。有好多女孩儿该等不及要露出雪白的脚踝了吧，我想。

  可是我也知道，又要有很多不敢直视阳光的人，费劲心思地躲避太阳炙热的光芒，寻找着一个安全的地方，与这个世界捉迷藏。

迷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