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年的记忆里,父亲与母亲经常争吵,甚至打架,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1983年。那一年,父亲给生产队扒炕烟房时砸断了腿,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此后,他们就很少吵了。尽管有时也拌几句嘴,父亲都不像以往那样死硬,大都是仗未正式开打就鸣金收兵。
大概1985年春节前后,他们吵过一架,是因为卖粮。开春前,母亲跟父亲说:“把地瓜干卖了吧,春种要用钱呢。”“嗯!”父亲点头同意。
去年秋天,家里收获了一千多斤地瓜干,装满了十几个蛇皮袋子,靠着南墙根垛成一个小山,正对着我们的大床。屋子里散着好闻的清香,抽着鼻子可以闻到。肚子饿的时候,可以找出袋子上的一个小破洞,从里面扣出几片当零食。咬在口里嘎嘣嘎嘣作响,像半夜里的耗子一样。扣着扣着,破洞逐渐变大,袋子也松垮下来。
母亲说:“到张炮楼去卖吧,那里一毛二。”
“双桥一毛三。”父亲说。母亲不信,于是,争执。很快父亲不说话了,默默地往小板车上扛袋子,把小山从屋里移到了车上。“跟我去卖粮,帮忙推把车。”父亲对我说。不知道他是真得看得上我的一点点力气呢,还是需要一个同盟。那年,我十二岁,父亲四十。
父亲在前面拉着车,我从他侧后方扶着车帮,像模像样地推着。母亲站在家门前的椿树下向这里眺望。一出村子,上了大路,父亲往右一拐弯,径直转向北往双桥的方向而去。我回头看了一下母亲,她在树下直跺脚,手里的笤帚扔出老远。
从我家去双桥,要先向北三公里到赵集,然后向西北六公里。从赵集往东是去县城的方向,到县城要四十公里。我读高中时,用脚反复量过。可是这九公里的路,对于一个才十二岁的男孩来说,是有些挑战的,尤其是我还要使劲儿帮父亲推车。本来还是装模作样的不用力气,后来发现父亲手臂青筋暴起、肩膀越沉越低,棉袄已经脱下、后背上可见汗湿的痕迹,我也就使上了吃奶的力气。刚过赵集没多远,我们就停下来休息。拉着一千来斤的东西,在满是坑洼的路上走,很快就让我们精疲力竭。
喝了几口凉开水,歇了一会继续上路。我央父亲说:“讲个古吧!”“嗯。”父亲兴致不高,好像还在跟母亲赌气。
“西湾芦苇荡里有一个木架子,湾西村的一个渔夫每晚都蹲在上面用挑网逮鱼,一守就是一夜,也就能逮个几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渔夫总听到附近芦苇丛里有人呻吟,‘眼疼啊!眼疼啊!’连续叫了好几天。渔夫胆子很大,一天晚上就顺着声音找过去。在不远的地方,发现一只人骷髅头卧在草丛里,一根尖尖的芦苇嫩芽从眼窝里钻出来。渔夫把骷髅头轻轻地端起来,找了一片没有芦苇地方埋了。呻吟声没有了,渔夫听见渔网周围水呼呼隆隆作响、翻腾着水泡,拉起网,里面满满的鱼......”西湾是我们村一群孩子经常去游泳的地方,淹死过邻村的一个孩子。第一次听了这个故事后,我再也不敢去那里游泳了。还是有别的孩子去,也还有小孩溺水的事情发生。这次,我又听得入迷。不知不觉就撤了手臂上的力量。
不知走多久,车子突然停了,一抬头,我们到了卖粮的地方。这里地瓜干的价格果然是一毛三一斤!过了磅秤,我们总共拉来一千一百十五斤,每只袋子去皮一斤,还剩净重一千一百斤。比去张炮楼总共要多卖出十一元钱。只是我有点疑惑:一只袋子最多有一两重,为什么要去皮一斤?父亲很高兴,从得知粮价到手里捏着钞票回到家一直满面春风,心情好得很!我知道他不仅仅是为了每斤多卖一分钱高兴,更高兴的是他这次在母亲面前扳回一城,可以扬眉吐气了。
卖完粮天已晌午。父亲带着我进了一家面馆,“来两碗大肠面!”父亲蓦地喊了一嗓子。他竟然是要在饭店里吃饭!我还以为他是想来找点水带着回去的路上喝。以往,他到外面卖粮,不管多晚都不会在外面买饭吃。饿了,就寻个水井猛喝,不要钱,还管饱。这次,他竟然带我到饭店吃饭!父亲说:“我也要泡失1一回,多卖钱不是为了家吗?我也自己享受享受!”他像个孩子似的还在跟母亲赌气。两碗面条总共一块两毛钱,很奢侈了。这是父亲此生唯一的一次带我下饭店,当时情形,仍活着一般在我眼前。
回到家时,母亲正在门口等着。刚过西院大爷家门口,父亲就把钱拿出来,举在半空,不时甩几下。“一毛三一斤,多卖一分钱!”父亲大声说,像得胜的将军一般。晚上,母亲问:“怎么还少一块两毛钱?”父亲挠了挠头,傻了眼......
注:
1,泡失:方言,浪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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