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多血质男孩

亲爱的多血质男孩

“多血质人格，容易形成有朝气、热情、活泼、爱交际、有同情心、思想灵活等品质；也容易出现变化无常、粗枝大叶、浮躁、缺乏一贯性等特点。”

认识阿罗的第一天，我坐在咖啡馆里写文案。阳光下的生活本不应该如此忙碌而无味，我左顾右盼躁动不安频频望向门口，期望遇到这样那样有趣的人。于是我看着阿罗走进来，歪戴棒球帽，嚼着口香糖；——可是他迎向我的目光拘谨而躲闪，四处张望，终于选择了坐在我对面。

我听到他的自我介绍，并第一次听说这样奇怪的名词。为了不在陌生少年的面前露怯，我一面露出热情而亲切的微笑，一面双手飞快地在电脑上面搜索。

他仿佛知道我在做什么，嘴一撇，“不是这样的。”

我的眼睛离开电脑屏幕，懵懵地看向他。

“我的多血质不是这样的多血质。是多种的多，不是量大的多。”他顿了顿，“我是真正的多血质。”

阿罗的多血质是因为他有多种温度的血液。

滚烫的，温暖的，冰凉的，寒冷的。那些血液不能融合，因此他的身体各部位总是有冷有热，无法统一。血液在他的血管里流动，毫无规律，充满未知。

“其实这样相当危险的啊……你不知道，会不会在最寒冷的一天，所有寒冷的血液同时集中在你的心脏。可能大夏天手脚冰凉，也可能冰雪地里你又全身滚烫。”

我听得入了迷，伸手去拿杯子，却一把把他面前的咖啡杯撞翻。他惊叫一声伸出手来扶，于是滚烫滚烫的液体洒的我们满手都是。

我们面面相觑。

我问他：“不疼吗？”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手背上此时流动的是热血，根本感觉不到烫的。”

然后他看看我，欲言又止。

我一笑，没事人一样，掏出纸巾来擦拭手指。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他看出来我也不疼的。

我没有痛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痛觉神经渐渐全都麻木了。我照常生活，照常工作照常嬉笑打闹，只是对于疼痛我毫无感觉。任何一家医院都查不出病因，最后也只能这样将就着过。

这是好事却也是天大的坏事，一具失去痛觉的躯体，和死人又有什么分别。觉察不到自己的伤口，听不到来自身体的警告，——危险，太危险。

大概比阿罗的多血质还要危险。

我们都是怪小孩。

只是我现在，还不打算告诉他。

一来二去我跟阿罗不知不觉混熟了，周末一起去咖啡馆逛书店，打趣聊天仿佛多年的老友。或许是相似的怪病经历让我不由自主与他多生了亲近之感，或许是缘分或许是志趣相投。总之，如今我看他一会儿苍白一会儿潮红的脸色，已经没有了当初的诧异。

阿罗的多血质，真的很奇妙。

阿罗从不爽约，可是今天他没来。

我在咖啡馆等了一会儿，走出门去给他打电话。电话里的他，声音虚弱，像个十足的病号。他说病情加重，今天怕是没机会出门了。他说寒冷的血量莫名增多，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说自己在家裹三条毛毯，照旧冷的瑟瑟发抖。

我一阵心疼。能去看望你吗？我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那你来我家里吧。

我好长时间后才到达阿罗讲的那个地址，阿罗住在荒郊野外一幢很小很小的小房子里面，一条小路延伸出去被树林覆盖，路面凹凸不平，异常难走。我气喘吁吁摁响了门铃，门开了，探出阿罗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我这才发现阿罗住处真的很奇怪：客厅里配置了数台空调和电暖气，悬挂无数水袋，它们将根据阿罗的病情装进不同温度的水来；把自己裹成粽子的阿罗径自走进卧室，我看到一个硕大的睡袋倒着悬挂在墙壁上，像宇宙飞船里，宇航员使用的那样。

“这是什么……？”

“我睡觉就是这样睡的，头朝下。我不能长久保持一个姿势，不然的话冷血比热血更重，血液会更加难以流动。白天都是正常站立和走路的，只好晚上变变姿势嘛。”

看来阿罗的病比我想象的严重的多。“几天前明明还好好的啊，为什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其实很久之前一直都这样的……只是，只是后来缓解了。”

他抬头偷偷望了望我的眼睛。

“真的，我向你保证。这几个月……一直都很好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天哪阿罗，你不会要死了吧。”

阿罗突然笑了。“要是死了，我一定找个没人的地方死，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一个人活活冻死太难看，何况还查不出病因，白白添麻烦。”

他认真地说，说罢看向窗外遥远的地方。我止住笑。

我没想到在第二天的时候阿罗就不见了。我打了无数个电话，发了无数条消息，杳无音讯；去他的房子敲门，无人应答。我奔跑到外面，爬上树枝，拼命扒在窗户上面向里望去——房间里一切都是昨天的样子，陈设没有任何变动，电暖气关闭了，睡袋被整理的整整齐齐。

阿罗不见了。他像人间蒸发一般。

我跌坐在草地上。

那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在我脑海中闪现：他说要寻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去死！

他去哪里了？他去哪里了？他要死了？

我大脑一片空白，拔腿向森林里冲去。

阿罗，阿罗，不要冲动。我来了，我要把你带回去，我要让你活下去。

阿罗，你记得那些一同喝过的咖啡，你记得在图书馆的台阶下你为我念过的顾城，你记得你对我讲的那些微妙而有趣的笑话，你记得公园里面黄昏的夕阳。你记得我。我记得你。我记得初次见面时你讲述你自己，记得你不羁少年的打扮下是怎样干净羞涩的表情，为什么我记得那时你的皮肤是温暖的，为什么现在……

你怎么能够不管我了。

我喜欢你。

阿罗。

阿罗。

阿罗……

阿罗出现了。在我无数次跌倒，无数次被树枝挂翻在地的时候。是真实的出现，不是我的幻想。

他从林子深处走来，手臂里抱了一捆鲜花。盛开的花朵，芬芳香甜。我喜欢的黄玫瑰。

他惊异地望着我，瞳仁里液体流动，旋转出不可思议的形状。

我笑了。

阿罗突然指着我，大喊了一声什么。我反手一摸，摸到一手黏腻的鲜红，回头一看，背上的衣裳甚至身后的道路已经被鲜血染红。

噢，忘记了。我没有痛觉。

啊，对不起。

阿罗向我跑来，他的动作像慢镜头，越来越慢，我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我双腿一软，眼前发黑，倒在地上。

我是被一阵刺痛叫醒的。强烈而真实的疼痛，从手背上蔓延开去，蔓延到全身上下，悠远而绵长。从手臂，到脊背，到双腿，遥远又陌生的疼痛，许久不曾体验过的疼痛。

我在苏醒。我的身体在苏醒。我惊喜地品味这种疼痛，反复品味，然后睁开双眼。

阿罗坐在我旁侧，笑容像柔软的棉花一样。

我伸手摸摸他的手，再摸摸他的脸。一样的温暖，和所有的正常的年轻男生，一般无二。

阿罗康复了。

“你那时失血过多简直把我吓坏了，我抱着你向医院跑，给你输了血。”他笑；“当时没有多想，甚至忘了自己的病，只一心想要让你醒来。不过，真没想到我这样奇怪的血质竟然与你的血型相同，更没想到它竟然能够救你的命。”

“大概多血质，真的是多余了血吧。我把多余的血送给你，我自己便也健康了。”

我也没想到，阿罗的血，竟然是我病情的，一剂绝佳良药。

我们都是怪小孩。

可是，你治愈了我，我治愈了你。

我牵起阿罗的手。他微笑看着我，只是不说话。

窗外的阳光香气铺天盖地地洒进来。

（首发于：惊池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