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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 密
男人终年被噩梦所折磨，他已接近崩溃的边缘。
星期三的早晨。他又梦见自己身处于一片荒芜的旷野之中，一望无际的半人高的墨绿色杂草遮挡住了他的视野，四周分不清方向。蓝黑色的夜空上方挂着一盘硕大无比的圆月，月光倾泻在地面上，静谧得让人不寒而栗。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他跪倒在地，一边蹭着额头的汗，一边徒手挖掘着一处浅坑。松散湿滑的泥土散发出大雨过后的腥味儿，挖掘完毕，他侧躺在坑内。忽而从远方袭来一阵大风，风呼啸着擦过他的耳朵，荒草沙沙作响，土地里钻出无数只黑色甲虫将他吞噬。
一家名为“蓝调”的咖啡馆内，他将梦境一五一十地讲与老板娘听。兼职服务生端来咖啡，他接过呷了一口，向窗外望去。重庆这几日的天气很糟糕，浓雾中夹杂着细雨。街道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刚刚门口还有几位送餐员进进出出。
“六个小时有吗？”老板娘问
“四个小时，”男人说，“好一点四个半。”
“总有什么原因吧。”
“不知道。”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说，“是这个说法。”
“我已经尝试过很多方法了。”
男人往咖啡里加糖，用勺子搅拌均匀，拿起杯子在鼻头底下嗅了嗅。
“我要去看心理医生。”男人说。
“我觉得没必要。”
“真的？”男人看向老板娘。
“真的。”
“其实我很健康，”他说，“一直都很健康。”
“流行性感冒呢？”
男人摇摇头。
“没动过刀？”
“只拔过一颗智齿。”
老板娘用右手托起下巴，摘下发绳，把长发捋到一边。
“我就不同。”她对男人说。
“哪里？”
“肚子。”
“多大的时候？”
“19岁。”
“多好的年纪。”
男人招手示意续杯，服务生拿来咖啡壶又给他倒了一杯。
“那时不后悔？”男人问。
女老板摇了摇头。
“现在呢？”
“一点也不，”她说，“只是不知道性别，会不会有同那人一样的眼睛。”
“你不该跟我讲这样的秘密。”
“我已经徐娘半老了。”
“可别这么说。”他说。“碰到浑小子了吧？”
“再没见过。”
男人掏出烟盒，为老板娘点上烟，把烟灰缸放在餐桌中间。
“倘若再见，仍想穿一次白裙子。”老板娘说。
男人转过头看向角落的书架。“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玛格丽特·杜拉斯——《情人》。”老板娘痴痴一笑。
“八点三十分。该放音乐啦。”那服务生对老板娘说。他把咖啡机擦得闪亮，倒掉咖啡渣，播放了一首《What Kind Of Woman Is This?》，是巴迪•盖伊演唱的。
“放《Old Love》如何？”
“放《Old Love》。”她冲服务生说。服务生点头答应。
“你可以试着喝些威士忌。”
“我讨厌酒，”他说，“不过我更讨厌失眠。”
“喝起来就像汽水。”
“我只想睡个好觉。”
“那要问问你的心。”
“我的心？”
“没错。”
“还是要去看心理医生。”
“那只是辅助作用，”她说，“同喝酒一样。”
“我感到愧疚，”他说，“那滋味不好受。”
男人独自点燃一支香烟。
“你不必在意那些，”老板娘说，“那会害了你的。”
二人正说着，进来三位打扮时髦的年轻姑娘，在稍中间明亮的地方坐了下来。她们点了一些摆盘好看的点心和三杯有拉花的咖啡。等待磨咖啡的期间，她们拿出手机拍咖啡馆，拍桌子上的食物，然后自拍、合拍，嘻嘻哈哈地聊天，议论明星出轨和嫖娼的花边新闻。男人一直留神其中一个戴棕色贝雷帽的姑娘，直视让他觉得有失礼貌。
“你说他在追求你？”短发姑娘问。
“这是他送我的。”
“他也送过我一块同款的。”戴贝雷帽的姑娘说。
服务生挪挪桌上的餐盘，为她们呈上咖啡。
“请慢用。”
男人掏出钱包，端详着夹层里的照片，不时用拇指抚摸。烟燃烧到根部，烫了他的手。
照片上是一位姑娘。那姑娘站在绿茵地上，身后是某个音乐节的现场。她身穿宽松的白色T恤，袖口挽得恰到好处，斜挎一件金色链条的黑色方包，头戴淡粉色棒球帽，黑直的长发披在肩头，妆容自然且温婉。拍这张照片时，她正轻轻地抬头抿着小嘴对镜头微笑。细看，她鼻尖的下方恰好有一颗不偏不倚的小小黑痣。给人一种自信十足的少女气息。
“吵到你了吧。”老板娘说。
“哪有的事。”男人朝她看了看。
“从没像今天这么热闹。”她说。“她们好年轻。”
“我们也年轻过。”
“真是个漂亮姑娘。”老板娘从男人身后走来。
“相信我。我遇到过许多更漂亮的。”
“能让我看看？”
老板娘接过男人的钱包。
“在那个广场拍得。”
“哪个？”
“离这里四条街。”
“真想换个城市生活。”
“没用的。”
“谢谢你。”男人说。他用手抹去遗落在外的烟灰，起身把椅子摆正，到吧台付账。
“不客气，下次再来。”
“你真的不后悔？”男人在推门之际问。
“当然。”
男人徒步走过四条街来到两人所说的广场，对着照片围绕那块转了两圈，才找到背景中的广告牌，从照片中那姑娘的位置看去，果然一模一样。
雨停了，天空没有明亮半度，雾气似乎比早上更浓，万物披上一层灰衣，那片绿茵草地已变得枯黄斑驳。男人环顾四周，广场一个人也没有。寒意沁人肌底。他在长椅上吸了数支烟后，依然只有他自己。
现在他要回去，回到他的卧室里，等待黑夜的降临。
原创作者：杨贤一
2022年10月7日
短篇小说 于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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