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都说“人老先老腿”。这几年，父亲的腿脚退化得厉害。

我最早是前年元宵节发现的。平时在家，活动空间小，父亲走得慢也不算什么事儿。前年正月十五，我带二老去绿博园看灯展，公园很大，父亲走得近乎于艰难，简直是挪个一二十米就要歇一歇，全程都是我们在等他。对于年过八十的老人，脚力变差也属正常，但父亲举步迟疑、步态踉跄的样子让我大吃一惊！我问他怎么了，父亲不好意思地说：有点饿，身上没劲儿。但吃过东西，充分休息之后一切照旧，我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平时，家里都是母亲在操劳，从我记事开始，父亲肯做的家务很少，也就偶尔拖拖地什么的。退休之后，父亲曾参加过几年老年骑协，骑着自行车到处跑，最大的壮举是六十六岁那年，独自一人骑自行车从郑州回了趟山东老家！但是，我们都担心他的安全，慢慢的，不让他骑长途了，再后来，短途的骑行也没有了。

随着活动范围的逐渐缩小，父亲变得越来越沉默安静了。每次我们回去，都是和母亲聊个不停，父亲偶尔在旁边听一会儿就离席了，或去客厅看电视，或在自己屋里静卧，与聒噪的我们相比，安静得出奇。

其实，小时候我和父亲的交流最多，确切地说，是他爱给我讲各种人生道理，父亲是单位的党支部书记，政工是强项，到今天，我还依稀记得他给我讲的某个励志的事例……总之，一切就是为了让我搞好学习。我自认现在跟我儿子谈起心来，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的能力，绝对遗传自父亲。

小学时代，我没少坐在父亲的二八自行车后面，跟着他游公园、逛书店、上街买小吃和点心。在外面吃东西乱花钱，这是母亲最反对的，所以有时候在外面吃过东西后，父亲会叮嘱我回家不要透漏风声。我自然是闭紧了嘴巴，只字不提，倒是父亲，没过几天就忍不住去问母亲我有没有告诉她买东西吃的事，自己先来了个不打自招。

后来我成年了、工作了、结婚生娃，和母亲之间的话变得越来越多，但我们聊的大多是些生活琐事，每当有一些重要的、决策性的事情，我还是愿意跟父亲聊。我发现，和父亲聊天渐渐从最初的听他的建议，到和他讨论，到变成了我独自在说，父亲只是一个听众，他并不发言，而我总在内心暗自希望听听他的看法，但他的评论变得越来越难得听到了。

父亲多年前曾和他的老哥们儿说：“咱们不要因为自己是长辈，就觉得能指导孩子一辈子，咱们总是要退出历史舞台的，到时候咱得听孩子们的。”他是这么说的，也真的这么做了。我的一位多年好友，一直对我父亲的睿智通达大加赞赏，她说：那时候你我才十九、二十岁，你父亲是我所有朋友的父母里，唯一让我感受到被尊重、被当作一个成年人看待的长辈。

这些年，我忙碌于自己的家庭、孩子，不知不觉中父亲母亲老了。母亲常年操劳，反倒成了好事，到今年八十一岁，走起路来仍健步如飞，能把年长她三岁的父亲瞬间秒成渣渣。而相反，父亲正因为养尊处优，啥活不干啥心不操，退化才如此之快，所以必须让父亲活动起来了。

母亲常跟我抱怨说父亲不听她的，总是偷懒，不爱锻炼，时常楼也不下，光在家躺着，让我劝他。我想了两天，自己不可能天天监督父亲下楼锻炼，总得想个什么办法。我从儿子的电话手表得到了启发，去买了一只运动手环送给父亲，教给他用法，告诉他这个手环可以计步数，测心跳，以后我会不定期检查他每天走了多少步。母亲也趁机“威胁”父亲：如果不加强锻炼，走路还是这么费劲，再回山东老家就不带他了。

也许是因为这只手环，也许是母亲的“威胁”起了作用，父亲自此下楼锻炼果然自觉多了。

后来我每次回娘家，总会习惯性问一句：“今天走了多少步呀？”这时，父亲就会从看电视的沙发上，或者从躺着休息的床上慢慢起身，悠悠走过来，略带炫耀地把带着手环的那只手腕举到我面前，说：“你自己看……”每次都差不多五千步往上，一万多步也很常见。

今年四月，父亲如愿和母亲一道回了趟山东老家。临行前，母亲怕老家院子里的地不太平整，建议父亲拄根拐杖，父亲说什么也不肯，母亲又让我去劝。

我问父亲：是不是觉得不服气啊？觉得自己还没到拄拐棍儿那一步呢！父亲微微一笑说：就是。我说：“这种事真是不服不行啊!你看和我同龄的，人家的眼睛都不花，就算花也只是很轻微的，但是我已经戴花镜好几年了，度数越来越深。见我这么早就戴花镜，朋友们都吃惊。我也心里不服气，但是没办法，不戴看不清呀。你今年都八十多岁了，拄个拐棍儿不过分，也一样可以风度翩翩嘛！”父亲点点头，默默接过了拐杖。

今年六一，我看到这样一条朋友圈：“儿童节快乐！我的宝宝，爸爸来陪你度过第一个属于你的节日。”发朋友圈的，是几年前我在4S店里加的一个做销售的小伙子。平时小伙子的朋友圈几乎全是工作内容，除了一年多前发了一条他结婚的消息。原来，他不光结婚了，而且已经当爸爸啦！照片上的宝宝，也就几个月大，正趴在床上，奋力扬起小脑瓜，旁边的男人，我猛一下子竟没认出来！小伙子这几年从未发过自己的照片，所以在我印象中，还是当年找他买车时，那个阳光帅气的大男孩的样子，但其实如今照片里的他，已然有了中年发福的迹象，他的银盆大脸凑在宝宝娇嫩的小脑袋旁，脸上充盈着笑意，眼里是满满的温柔。

认出他那一刻，我有种莫名的感动，从帅气小伙儿到“慈祥大叔”，我分明看到了无情岁月的痕迹。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尤其进入中年之后，更觉得时间过得飞快，父母迅速衰老，孩子迅速长大。有时我想：人这一辈子九苦一分甜，图个啥呢？

也许就是亲情与爱吧？从呱呱坠地开始，我们一直都自知或不自知的承受着这份爱，直到有一天，我们发现她、体验她、学会她，一旦条件和时机具备，我们就会把这份亲情与爱传承下去——不经意的、自然而然的。

于是，我们就这样度过了自己的一生。

去年秋天我和爸妈植物园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