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碎地给喜欢的影视角色写衍生小说,收到了另一位作者的私信。她先是客气地表示,感谢我的文字带给同好们许多浪漫与温暖。转而问我,不觉得你的男女主角和好如初得太轻易些了吗。我一时哑口无言,只好真诚地回复对方:当外界的阻挠得以解决的时候,两个人好好厮守是我的愿望。
对面的作者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她回复说:你要晓得,那么理性精明的两个人撞在一起,又已经经历了彼此的背叛,他们怎么可能不带任何算计地回到十几岁的无忧时光呢?
我晓得她讲的极有道理,她是个严谨的理性写作者。但我还是愿意固守这一点精神上的天真。
看张爱玲,总是爱她的文字胜过爱她的情节。我想我是极矛盾的读者,既喜欢她看破世事的犀利论调,又不喜欢她那些冷心冷情的人物。然而想来,看透了真实世界的许多荒谬、虚伪、势利、凉薄,焉能不灰心,想要在这样荒谬、虚伪、势利、凉薄的世界里站稳脚跟,又焉能显露真心?因而张爱玲的逻辑是通顺的,我的逻辑却是自我矛盾、禁不起推敲。
可是依然舍不得改变,总坚持带着这样矛盾的逻辑生活下去。我喜欢人既眼光凌厉又心灵温柔,我也不晓得这样的人在电视剧里能活几集。可是从小就做不好取舍游戏,漂亮的衣服是想要的,小时候过节,客人买了裙子哄着说,你唱个歌,唱好了就送给你呀。这个时候就摇头说不要了。失去了衣服心里难受,可是要立马载歌载舞地给并不亲昵的人表演,心里也是难受的啊。
也许生活,就是要你选择一种难受的方式。既要人前精彩显贵,又要在攀爬转圜里不磨蚀自我,恐怕难以兼顾。当然我这是悲观主义的论调。乐观主义者会说,无论走哪条路,都会收获独属于那条路的快乐。
我没有这样的决绝到底。
所以我懂得柳永的优柔寡断。又要金榜题名,又要浅斟低唱,“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然而身边的人都要长大的,一直固执要做孩童的,总是少数人。“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我想理想主义者的一种悲伤是,他们想在现实中成功,但总是太骄傲不肯低头,又太懦弱受不了倾轧竞争,于是藏躲起来佯装狂士高才,不屑一顾,其实自己内心,也有挫败。
如果有一个人对我说,他只享受精神世界的快乐,完全不在意现实,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在对我说谎,二是他在对自己说谎。
每一个孩子都会长大,大部分人长大后就遗忘了自己做孩童时的样子,顺顺利利去做一个标标准准的大人了。这是社会中的大多数。他们有他们的快乐,也有不快乐,但是他们不会去怀疑所生存的世界所遵循的逻辑。
但总有一部分人,忘了喝掉转化为大人的“孟婆汤”,因而总是奇奇怪怪地望向大人的世界。他们努力地想要加入,伪装成一个和大家别无二致的大人形象,然而却总在一些细节上露了怯,旁人惊呼,“喂,我们之中怎么混了个异类!”于是委屈地瘪着嘴走开,赌气般地干脆安安分分做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成熟小孩”。
最固执的是曹雪芹了吧,一把年纪、衣食都不保了,还要那么决绝地活在十二三岁,用最繁复恢弘的鸿篇巨制,来写一群孩子在彻底转化为大人之前,为自己的生命做过的所有挣扎和努力。林黛玉不要折损一点点的自我,所以她选择在变成“大人”之前死去;薛宝钗觉得人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于是利利落落自己主动迈进了成人世界的阵营。宝玉一直左顾右盼,觉得这样活也好,那样活也妙,但是他有个致命的个性,那就是受不得一点假,所以他也还是“做小孩”比较合适,可惜陪他固执到底的人,只有一个,那个人离去,生命就剩了必然的孤独。
成人世界的浪漫是沈复的《浮生六记》和苏轼的《江城子》,在时理解陪伴,过后永不相忘,已是最高的深情。然而我总觉得欠了些什么。
欠了些什么呢?芸娘去世以后,沈复在扬州帮的妓船上寻到了相似模样的姑娘。王弗去世以后,苏轼遇到了一生最为知己的朝云。
约莫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生了病告了很长时间的假。回去的时候,同桌的小男孩抱着我哇哇痛哭,“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能再走了。”
如今对方的联系方式,都不知道被彼此在哪一次搬家的时候,随手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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