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野菜最丰沛的季节。园子里、田间地头，到处都绿油油的，随便采一把，我妈妈都能叫出它们的名字、说出它们的味道和吃法——有的根是甜的，有的叶是涩的，有的可以焯水凉拌，有的可以和面蒸食……原来这些我眼中的野草，大部分是可以吃的。在饥荒年岁里，它们是饥肠辘辘的男人女人们聊以果腹的最后一点慰藉，帮他们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青黄不接的春天。
我听我妈像招呼老姐妹儿一样念叨着它们的名字：苦碟子，苦妈子，苦婆婆，婆婆丁，羊婆奶，老婆耳，老婆瓢……似乎大部分名字里都有个苦字，而且都是女性化的。用我妈的话说：没有比女人更苦的了，她们比苦菜可苦多了。过会儿又补充了一句：男人也苦，庄稼人活着哪有不苦的。
文人说起田园生活，多是向往，采菊酿酒、赏花寻梅，自在惬意——这样的人肯定没经历过真正的田园生活，没起五更爬半夜地劳作过，没在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拔过草，没在暴雨天里抢收过粮食，没被太阳晒脱皮过，没被锄把磨出过茧子。你问任何一个经历过春种秋收的农民，他大概都不会觉得田园生活值得向往。大概他概括自己的生活除了一个“苦”字，就是一个“累”字。
鹧鸪叫声在诗词里一直颇有意境，但是我们这边说它喊的是“家家发愁”，也不知愁的是酷暑难熬，还是收麦太累。
它们在夏至临近麦收时叫声最密。
连鹧鸪都知道替人发愁，确实，这世界上还有比割麦打麦更愁人的活计吗？没有了吧。夏至收麦，正是最晒的那几天。天上骄阳似火，烈日晒得人脊背冒油，你弯着腰，麦芒又尖又细，扎在你的脖子胳膊大腿一切裸露的皮肤上，汗水浸得这些细小的伤口又疼又痒，你腰酸背痛又累又渴，擦汗的间隙抬头一看，前面的麦田依然看不到边际。能熬过去的都得脱三层皮。
听我妈说以前曾经有人因为麦秋太累在收麦前上吊自杀的。
我特别能理解这个人，因为我经历过好几个累得人只想哭的麦秋，一个词概括就是“生不如死”，我都佩服自己居然熬过来了
是啊，熬过来了。
最幸运的是这些苦和累都是以前的事了。
我妈现在吃野菜仅仅是出于健康和怀旧；而联合收割机一到，麦秋从开始到结束只要半天，而且根本不用亲自上阵。
田园生活，在陶渊明写完田园诗后1500多年，到现在终于有了一点田园诗的悠闲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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