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
文/优雅的枫叶
桐花开满山坡时,他走了。
月淡如雪,风轻吼。
临走时,他郑重地送她一面祖传的青铜镜子,嘱咐她好好保存,并承诺一定回来!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一声令下,他匆匆转身,敏捷地爬上一辆军车,立即消失在茫茫月色里。
她的心,一下子空落落,慌到了嗓子眼。心似乎是胸膛里找不到归宿的孩子,悬在半空,落不到地面。
望着远处黑黝黝的断悬和晃动的树林,泪水不自觉哗哗涌出,串成不断线的珍珠。
短短的一截土路,感觉走了半宿。回到家,瘫成一坨泥,周身散了架。
这一夜,无限的长,总也盼不到初升的旭日。
这一夜,村里的狗一直吠过不停……
她清楚地记得,走后两月余八天,他来信了:说人在重庆,一切安好,勿念为盼。
年迈的村长将一封信念得白开水般平淡,却在她心里漾起无数幸福的涟漪:因为他走后不久,她发觉怀上了他的孩子!
婆婆陪她来找的村长。
整个闭塞的石头村,就村长和大黑识字。大黑是附近学校的教书匠,她不敢打扰。
婆婆笑得合不拢嘴,一边嘱咐村长将她怀孕的消息一定要告知儿子,一边不停地谢谢村长的代笔和平日的照应。
她手捧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她自己的感觉),一边憧憬着他归来团聚时的喜悦。
她将青铜镜子随身带着,视为生命。
怀孕六个月时的某天,村长突然召集大家去祠堂门口集合,说有部队来了山村。
婆婆牵着她的手,慢慢朝祠堂走去。
黑压压的人群。
有人在台上大声讲话。因隔得远,听不太清楚。刚靠近,就有隔壁王婶迎过来,在她耳边说:你家当兵的站错了队伍,可能会牵连上你和你婆婆。她差点当场晕倒!吓得汗珠子直冒,手脚冰凉。
一位年轻的战士向她走来。
她的手不自觉地抖动起来。
年轻战士却向她搬来一张结实的椅子,让她坐下,并询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是否请医生检查一下。
看着战士温和的笑容和关切地问候,她一时语塞。她刚才的担心害怕是多虑了,她感激地朝年轻战士笑笑。如他般年轻的脸,如他般宽宽的肩,唯一不同的是部队衣服的颜色和头顶的军帽。她刚刚悬着的心松弛下来。
此后,村里每天都有部队的人走动和宣传当时的革命战况。他们都是那么地温和和亲切,并没有人来找她的碴。
可王婶的话犹在耳畔响起!
以防万一,她将他留在家里的所有东西打包,由婆婆悄俏埋到后院的桂花树下,只留青铜镜子相伴。
部队走后,她才稍稍心安。
忍着巨大的疼痛,她生下他的骨肉___宝儿。
宝儿慢慢长大,像一棵结实的小树,俊朗的面貌越来越有他的模样儿。
村里人都说宝儿是他的影子。
她每次看着熟睡的宝儿,就似看着他在身边酣睡。有一次看得痴了,竟对着宝儿亲了又亲,直到宝儿号啕大哭,引起犬吠汹涌,才醒悟。
婆婆慌张敲门,惊问怎么啦?她脸上发烫,回婆婆没事。轻轻用手拍着宝儿的后背,一会儿,宝儿又进入香甜的梦乡。
她痴痴地坐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掏出青铜镜子。镜子里竟有了他深情的眼睛。她笑得脸上开出桃花。
他辗转几年又邮回一封信。
这次,她鼓起勇气,牵着宝儿的小手去找大黑。大黑说信是从台湾寄来的。
台湾?不是在重庆吗?重庆在哪里?台湾在哪里?她如坠迷雾。
他仍说一切安好,只是每次看到桐花灿烂时,特别想她!
她又何尝不是?
泪水再次不争气地流淌。
大黑为她递来手帕,并送来温开水,还塞给宝儿一颗甜蜜的糖果。宝儿在大黑的怀抱里格格直笑,一点也不生分。
宝儿去镇上读中学时,听校长说:去了台湾的人,是回不来的魂!
她不信,坚信他会回来!
掏出青铜影子,自出阁后第一次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像个待上轿的新娘!可始终没有了当初的那份忐忑和惊喜。
越来越多的言论,让她不能自持。她常常一个人跑去山坡看绚烂的桐花,一树一树不厌其烦地看,直看到桐花如雪飘落,结出青涩的桐果。
婆婆经受不住伤病的折磨,去了天国。
临合眼前,抓住她的手,露出无限的不舍和眷恋。婆婆伸出干枯的左手,指着遥远的天边。她知道,婆婆想念儿子啦!老人最后的梦无法实现,令她愧疚不已。
她将摇摇欲坠的家用双肩支撑。
偶有空闲,她会痴情地陶出青铜镜子,理理耳后的乱发。
宝儿中学未读完,辍学回到她身边,成了干农活的一把好手。农活忙完后,宝儿拉着木板车,在附近村子里卖水果,卖日用杂货,收小麦收稻子,收药材。每天忙得团团转,但每次回家时,总给她一个灿烂的微笑。她心安,她知足。
过了几年,宝儿将旧屋拆除,建造新房。
提亲的,踏破门坎。
中秋节时,宝儿将漂亮的邻村女孩娶进家。那夜,月很圆很大,可她心中的月有些残缺。午夜,拿出青铜镜子,抚摸许久。
孙子小强上大学那年,年愈古稀的他终于回家了!可他身旁陪伴着一位同样头发雪白的女人。女人一见她,忙直呼大姐。她的结满老茧的手老是颤抖,心也颤抖。
临走时,她将青铜镜子郑重地交给他,像交出一份沉甸甸的岁月!
从此,村里到处都飘荡着她爽朗的笑声!
她越活越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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