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侧面听说,在伐叛之初,议事的人大多认为易如反掌,都认为有征无战,时间不会超过一年,预计动员军队不需太多,预算军费也不太大,只是一件没有什么烦扰的小事,也不会让人太操心;没想到兵祸连接,变故难测,日引月长,离大家最初的预料,越来越远。之前认为是国家祸患,都说除掉他们就可以天下太平的,是李正己、李宝臣、梁崇义、田悦。之前认为是国家所信赖的,都说任用他们就可铲除祸乱的,是朱滔、李希烈。既而李正己死了,李纳继续;李宝臣死了,李惟岳继承;梁崇义死了,李希烈叛变;李惟岳被杀了,朱滔兵变。那么,之前的心腹大患,四个已经死了三个,而祸患竟不能消失;之前所信任的,如今却自己叛变了,而其他那些忠诚的将领,谁还能保证他们的忠诚?由此可知,国家的安危在于势,做事能否成功在于人。势如果安定,则异类同心;势如果危殆,那本来同舟共济的人,也会变成仇敌。陛下岂可不追鉴往事,改过惟新,厉行改革,收回权柄以安邦固国!但是,陛下却孜孜不倦,劳心劳神,去追求达不到的目的,冀望实现不了的功效!如今关辅之间,征发已经到了极限,而宫苑之内,武备禁卫十分单薄。万一将帅之中,再出一个朱滔、李希烈那样的人,或者在边疆割据,引诱邻国;或者在京畿发动兵变,惊犯宫阙,这是愚臣所私底下担忧的,不知道陛下到时候如何防备!陛下如果能听我的愚计,所派遣出去的神策六军李晟等及退休将领的子弟,可以全部追回。明令泾州、陇州、邠州,宁州,只下令他们严密守备疆界,并强调朝廷不再征发,让他们各自保境安民。又降下德音,撤销京城及畿县房产税等杂税,希望已经缴纳的怨气平息,因没有缴纳而被处罚的获得安宁,则人心不摇,邦本自固。”
皇上不能用。
华杉曰:
陆贽的上疏,深刻,精采,而且生动,把事情全都说透了,路也指明了,但是皇帝不能用,为什么呢?我们先看陆贽说了什么:
“立国之安危在于势,任事之济否在于人。势苟安,则异类同心;势苟危,则舟中敌国。”人都是跟着形势走,没有人一定要叛变,也未必有人一定会忠诚,作为君王,要掌握的是“势”,造成大家忠君爱国的形势。这就是孙子兵法说的“任势择人”,统帅的责任是造势,势造好了,再选择人;势第一,人第二。但是,德宗李适没有这个高度,他自己也是跟着形势走,“势苟安”,他就强硬;“势苟危”,他就妥协。那么大家都没个定准了。
看问题,要往前看几步;做事情,要往后退几步。
往前看几步,是能预测事态发展的各种可能性,不要让你解决问题的举措,制造出新的,更大的问题。往后退几步,是空间换时间,获得余地,巩固根本。
李适的问题,就是既不能往前看,也不能往后退。之前没能往前看的错误已经犯下了;现在应该往后退,不要急于平叛。军阀再强,此时还是皇帝最强,以重新夺天下的心态,先巩固自己根据地,凝聚自己的人心,再做远图。
但是,李适心态不行。什么心态呢?陆贽给他说得活灵活现:“孜孜汲汲,极思劳神,徇无已之求,望难必之效。”孜孜,是孜孜不倦;汲汲,是急促,心情急迫。极思劳神,他时时刻刻都在挖空心思想办法,对不可能办到的,没有办法的事情想办法;而他想出的办法,只会制造出更大的新问题,那他又需要想新办法了。
“徇无已之求,望难必之效”,这一个“必”字,是最大的毛病。儒家对“必”字解说很多。这种心态,叫“期必”,又叫“将迎意必”,期待结果必定会怎样,《论语》里叫“意必故我”,主观臆断,一厢情愿,将迎意必,固执己见,做不到“无我”。他每次想出一个办法,都认为这次肯定行!然后急不可耐马上就去做。结果嘛当然是一地鸡毛。但是这一点都不会影响他的雄心,“孜孜汲汲,极思劳神”,他继续想下一招。
陆贽划出的道,是正道。政治的正道是什么呢?孔子说,就是“近者悦,远者来”。近处的百姓喜悦了,远方的人心就归附了。李适做的是相反,把近处的人也伤害了。陆贽的路线完全正确,但是要求时间长,来得慢。所以李适不能用,他要的招,是马上解决!你要马上解决嘛,就一招接一招,愈演愈烈,永远解决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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