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叔的故事

周叔是邻居小周的父亲。他出生于1945年（跟我的父亲同岁）。1964年，十九岁的周叔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1965年参加抗美援越，奔赴越南前线。

从济南出发的时候，周叔跟所有参战士兵一样，只知道出去执行任务，具体去哪里，干什么，一概不知。到越南的第一天，他们乘坐登陆舰，在“梅扎角”登陆。为了保密需要，部队官兵全部换上越南人民军的军装和盔式帽。军装是黄帆布面料，袖口和裤脚都是紧口设计。周叔随大队人马来到靠近“青林岛”的“菇苏岛”，部队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美军的轰炸机就来了。正停靠在岸边的一只补给船遭到了猛烈轰炸，船上的越南老百姓和士兵伤亡惨重。因为刚到越南，还没有一点战斗经验，也根本来不及反应，中国军人全愣在了那里。惨不忍睹的轰炸现场，简直就是人间地狱，给周叔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

五月的下午，天空半阴半晴。我们三人围坐在凉亭下的石桌旁。周叔用手在石桌上比划“菇苏岛”港口的地形以及补给船的位置。战争的阴影漂浮在空气中，把我带到了血肉横飞的战场。

他们到达菇苏岛的第二天，就开始修筑工事。因为在修筑工事的过程中使用了一些大型机器，美军经过一番空中侦察，一开始误认为那是什么高端秘密武器，有所忌惮，因此最初几天没有发动空袭。很快，中国军队就挖好了地下防空洞，防空洞里用木板搭建起穹顶。虽然到处都有漏水，但是可以在里面隐蔽。当美军反应过来没有什么秘密武器时，工事已经完成。随之，美军的狂轰烂炸铺天而来。

说到美军飞机的轰炸时，周叔依然难掩内心的震撼。给他印象最深的一次轰炸，适逢一位师长去慰问前线，带去了桃子西瓜等水果，还有凉鞋。晚上，部队放电影。一个营的官兵坐在一起看电影。幸亏营长是一个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很有战斗经验。他在电影幕布的后面搭上了两层厚厚的篷布，遮挡住了光线。那天晚上放映的电影是《黄埔江的故事》，当电影放映到“轮船下水，驶入大海”的一幕时，突然美军的B25轰炸机从天而降。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一颗重磅炸弹在离人群几十米远的地方炸开。瞬间，地上被炸出了一个八米深的大坑。泥土掀起巨浪，仿佛世界末日的降临。黑暗中，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完了。全完了。”这是当时周叔在心里闪过的唯一念头。那个炸弹如果落入人群，后果不堪设想。幸运的是，除了两三个士兵受伤外，全营其余官兵逃过了一劫。就在敌机轰炸的瞬间，我们的高射机枪对准它，开始猛烈反击。敌机不得不瞬间拉升，随即逃窜，再也没有回来。

说到对敌机的打击，周叔描述高射机枪的结构和轮廓。高射机枪由枪身、枪架和瞄准装置组成。底部有一个圆盘子，机枪固定在底座上。两名射手，一主一副，不停地来回旋转，调整方向，对敌机进行打击。每扣动一次扳机，同时射出三发炮弹，分别是穿甲弹、燃烧弹和弋光弹。因此，每一发炮弹射出后，是否击中敌机目标，击中了什么部位，敌机的反应如何，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飞机俯冲下来，里面的飞行员都能看得很清楚。美国空军的作战能力确实厉害。美军飞行员娴熟的操作技术和飞机优越的性能，是两块难啃的硬骨头。机枪打过去，马上就击中飞机的肚皮了。可是就差那么一点点，眼看着飞机迅速拉升，逃脱。有时候，也打下来过一些敌机。飞行员跳伞，落入大海。但是他们往往不是一个人。并且身上都携带着各种枪支。同时他们也跟自己的部队取得了联系，很快就有飞机来营救他们。因此，到海中追捕敌军飞行员的任务是极端危险的。

当时的解放军战士，普遍文化程度低。初中毕业就算高材生，有一些甚至连家信都经常找人代笔。周叔在部队是通信兵，担负军事通信任务。这是一个技术含量较高的工作，需要熟记电报密码等，操作很专业，绝非一般人短时间内就能学会。这不禁让我联想到，在中国古代，指挥军队作战的通信工具有旗、鼓、角、金等，并配有专司击鼓、鸣金、挥旗、传令的人员，还建有烽火台、驿站等通信设施，利用烟、火、鼓声、快马等以接力的方式进行远距离通信。可见自古以来，通讯就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因素之一。在抗美援越战场上，通讯员总是受到特别保护。战场上，一支部队里面，如果损失一个排长不算什么大事，但是一旦损失一个通讯员，就等于隔断了与外界的联系，会陷入十分被动的局面。

高射机枪打完一次，就已经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不得不赶紧换地方。美军飞行员每天都有轰炸任务。他们每人每天都要轰炸多少工厂，仓库，交通设施等。因此经常有飞机沿着公路扔炸弹。他们回去后，都要把自己轰炸的“战果”用图片等形式，向上级汇报。经过一段时间的战争体验，解放军指战员们逐渐总结出了丰富的战斗经验。比如：“不怕吹号，就怕吹哨”。初上战场的新兵，一听到吹号会紧张，因为要集合了。那很正常。但是一旦吹哨，就是有了紧急任务。再比如：“不怕机枪响，就怕机枪点”。如果听到机枪哒哒哒一片扫射，不可怕。那说明敌人并没有目标。如果是“哒”一声，“哒”一声，这样的点射就完了。对方已经瞄准你了。他一旦用瞄准镜上的“十”字锁定了目标，就在劫难逃。还有“不怕炸弹长，就怕炸弹圆”。如果你看到天上有炸弹飞来了。是长的，不用怕。它还很远。但是如果是圆的，麻烦就大了。说明它正冲着你，直奔而来。

周叔几次感慨，中国人民解放军是一只英雄的军队。第一是有信仰。第二是有纪律。能吃苦，是他们的本色。越南天气炎热。雨水多。到处是蛇。蚊虫叮咬，蚂蟥成片。生活非常艰苦。水从山坡上的小泥汪里面提。黄色的泥浆里，水牛在里面打滚，拉尿。从那里提上一桶水，回到军营里，将白矾用纱布包好，扎紧，放入水中，水面上会漂浮起一层豆腐脑一样的东西。把它们捞出来，澄一澄，就烧水做饭。行军打仗中，每人灌一壶水，发一片“消毒片”放入水壶中，背在身上，渴了就喝几口。铁皮箱子包装白菜干，萝卜干，用刀子划开，取出菜干，放入锅中，加水，加少量的肉食罐头，放在一起炖。也有圆葱，小冬瓜。偶尔还有茭白。多年后，周叔不吃圆葱，就是因为当年在越南吃伤了。

中国军人的吃苦精神是无人能及的。为了躲过敌人白天的轰炸，工程兵只能趁夜晚拼命抢时间。把山上的大石头粉碎加工后，制作成水泥，在大山深处建造军事工事，为越南建成了固若金汤的防线。每一道工事都分为三层，一层在山下，一层在山腰，一层在山顶。从不同的方向，成扇形展开。作业劳动强度之大，超出常人的想象。士兵们夜里干活干累了，就躺在坚硬的石子上睡觉，身上都咯破了。在归国前，周叔的部队在从阵地撤下来的途中，遭到了敌机的轰炸。由于在巨大的轰炸声中，喊叫声根本听不见了。有一位连长只好站起来，身体暴露在壕沟外面，挥动红旗指挥。敌人的飞机朝着他扫射，他的躯体被拦腰击穿，像被刀切开一样，分成两截。无奈，部队只好撤退进原始森林。里面密不透风的树木和藤萝，是躲避敌机的天然屏障，也给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不便。遍地都是毒蛇。炎热的气候条件下，将士的身上长满了痱子，疖子。尤其被蚊虫叮咬后，红肿，发炎，化脓。许多人的后背上都生了脓疮。在原始森林里生活的一个月零七天，是漫长而艰难的。每一天都是对生命极限的挑战。周叔说，在越南前线一年下的力，超过了一辈子下的力。面对敌人的疯狂轰炸，没有一个人害怕。冒着子弹，车辆照常呼呼地往前开。生死已经不放在心上。

我问周叔，他们这些为国家做出过巨大贡献的老兵，现在每个月是否能享受到政府津贴。他说，每人每月六百多块钱。他说，国家没有忘记他们。我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随着国民经济水平的不断提升，津贴力度应该逐步加大才行。年轻一代的幸福生活，是踩着前辈的肩膀得来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同时，应该吃水不忘挖井人才对。没有无数军人的忘我牺牲，哪来国家的长治久安？和平离不开威慑。国威和军威只能靠硬碰硬打出来。

时间有限，周叔的故事只讲了一小段。希望下次有机会，再次聆听他生动的讲述。我认为，这些实实在在的故事，其中的精神品质，不应该被埋没。值得代代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