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兄掌灯

作者: 庐山樵 | 来源:发表于2023-10-27 20:47 被阅读0次

    透过飞动的窗外风景,我能深切感受到的是,深秋的江南木叶苍翠,山色微暝,空气中仿佛飘荡着不散的阴霾,亦如我低沉的心绪。今天一早,接到家人的电话,堂兄友长先生走了,走的低调且卑微。

    几个月前,我们还在一起聊天,聊喝酒,聊曾经少年时生产队里出工栽禾,耘禾,搭谷,聊村里的中心工作,乡里的工作队,计划生育,征粮征地,上山砍柴,下畈作圩,抗洪抢险,走访困难户,夜叩钉子户。聊着聊着,我突然笑着说,当年战天斗地搞好的农田基本建设,为何现在都大多荒废弃而不用呀?一句话问的兄长一脸茫然,看着我,叹了口气,说,此一时彼一时呀!然后很长时间沉默不语。

    友长兄从小就家境贫寒,完全是靠自己扎实努力的工作,才一步一步从生产小队到村大队,25岁就当上大队书记,成为当时最年轻的大队书记。后一直辗转在乡镇企业和乡镇机关工作,一年年下来,一方面在执行上级政策时能灵活多变,又能不折不扣,深入人心;奇怪的是田里地里的农家活儿也不耽搁,是最接地气的乡村干部。

    孝成大伯是苦了一辈子的人,等到我长成懂事的时候,他已成了一个佝偻老人,每天都倦缩在家门口,冬天一炉无焰的火,夏天一把老蒲的扇,一杯浓茶比酱油还黑,走近他时总是咳嗽不断,几乎喘不过气来,见我来时,抬眼看着我就问,你爸爸在家吗?话说的又慢又喘。年轻时患下的老毛病怎么治也治不好,自制的中药吃了不少,程昭寰的中医在他这个老病号面前一点也不见效。五个儿子属友字辈,按福禄长春红排列,最小的儿子友红小名叫水森也与我同岁,怎么拉扯大的我一点也不知道。金嫂子后来告诉我,长哥结婚时还是借人家一条长裤,当天晚上人家就上门讨了回去,结果是穿着短裤子完婚的。

    长哥当村支书的时候我正好读初中,经常参加生产小队的劳动,那时候小队的劳动不叫劳动,叫出工,工分是集体评定的,根据能力与表现,满劳力属十分工,妇女一般折半,最高五分,我第一年出工只拿到二分,每年年底或年初都有递增,也是需要集体评定。一到晚上,辛苦了一天的村人吃过晚饭,洗漱完了,又慢悠悠的走到集体,集中开始记工。看看各家人都到齐,队长披着个褂子也来了,就开始评工,记工员也是队里公认的后生,一般由队长钦定。记工员叫到谁,谁就回应一声,一天按早上2分,上午4分,下午4分统计,回答到一天,记工员就记10分,如果耽误了或迟到早退就要扣工,扣多扣少,队长说了算,这时候很能体现权力的实惠与威望,而且经验老到的队长总要慢条斯理,站在人群中间,大家围扰瞧过去,仿佛在看一台戏,庄严且肃穆。队长的话言之凿凿理所当然一言九鼎勿庸置疑。大队的黄书记此时从外村赶来,进入会场,人们才一齐转过头去,重新聚焦到黄书记的头上。工记完了,黄书记开始讲话,中央又有新的政策出来,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赛。抓好生产促发展,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科学种田,农技人员明天就要下到我们村来,传授农业技术,土肥水种,密保管工,按照要求,传达到每家每户。最后队长补充一句,明天谁要是不按要求,别怪我扣你工分。语言短促且有力,掷地有声。散会。于是,大家一哄而散。

    我似乎有些记得,那时全大队的人在他们的带领下与天斗与地斗,改天换地其乐无穷。终于有一天,村庄对面的山坡上由白色石英石拼接而成的几个大字突兀且醒目,排列在山腰的缓坡上,让我有些好奇,嵌在我的心里好久好久。公社的余书记来了,说很好,县里的史书记来了,说很好,省里的书记省长来了,也说很好,于是其他大队也开始效仿,出现了同样的标语。当年东升大队成了全公社“农业学大赛”的先进大队,横塘公社成了全县的先进公社,星子县后来也成了全国“农业学大赛”的先进县,一时风光无限。东升大队的黄书记光荣当选江西省人大代表。

    在我的眼睛里,与报纸上大赛大队的领头人相比,年轻活力的大队书记似乎总缺少点什么,或是一块白头巾,或是满脸纵横的沟壑。其实当年他穿着什么,如何装束我没有什么印象,但他脚下新着的一双解放鞋让我印象深刻。一天,黄书记参加省人大代表会回来,手里提着的网蔸行囊中,一双崭新的解放鞋若隐若现,吸引了我,也吸引着不少村人的目光。

    说到解放鞋,大概是那个时代的标配,也是最为奢华的存在。黄书记对解放鞋也许太情有独钟,年轻时求而不得,这次会务上的奖励就更视若珍宝。平时总也舍不得穿,纵偶有穿着,下地干活时也要脱下,整整齐齐摆在田埂的一角,赤着双脚,义无反顾。几十年过去了,他还是一双解放鞋进进出出,不变其色,不改其貌。说来好笑,过去我也是那样欣羡着的解放鞋,现在看来多少有些别扭。那天我又一次看他穿着解放鞋时心里还是不免一惊。当然,我内心深处这点小情绪的变化,我是不会让他看出来的。

    人是时间的杰作,也是时代的产物,每一个人都不会离开其所处的时代而独立存在。友长兄是他那个时代农村中的代表性人物,浑身上下都充滞着时代的特殊烙印。眼看着他们已渐入人生的深秋,亦如时下深秋中的落叶,纷纷飞坠,我的内心无限感慨。在农业学大赛的过程中,他们是上级政策的坚定执行者,农业农村工作的领头羊,也是他们人生的高光时刻,在这一点上,他们是属于那个时代的英雄。英雄是永远活在人们心中的。之后的几十年中,他们依然保持着当年的本色,看着村里不断新生的力量和事物他们有些力不从心,步履蹒跚。

    接到家人的电话,令我一时凝滞,很久都缓不过神来。或是震惊,或是哀叹,脑海中翻闪着兄弟间的无数过往。在村子里,随着他们一代人的离去,那个时代的影像与声色便慢慢成为一道黑白的记忆,他们是属于那个时代,那个时代的纯朴与善良,大公无私,助人为乐,不计得失,把向雷锋学习的精神贯穿到自己生命的骨子里,把老百姓的饥荒冷暖时刻放在心上成为一种生活习惯,在时下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面前,与“一切向钱看”的世风相比,也许不值一提,甚至遭人鄙弃,但那份传统的美好在我心里却时时忆起。有时我想,如果可能,我宁愿回到那个时代,重新拾起乡人间的简单与朴拙,再度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夜深了,我独坐在异域的孤灯下,打开手机,口拈一联,聊作长明灯一盏,为兄送行,算是遥奠友长兄和他所处时代的奋斗者们以无尽的哀思:

    穷且益坚品正行端存孝友,

    俭以养德扶危济困共深长。

    2023.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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