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末的一个周五,我收到编辑老师的通知:明天去临夏,甘肃省残疾人运动会,报道我们的运动员,可以发几篇稿子就提前回来,也可以多待几天,随你。
我屁颠屁颠地坐上了去临夏的车,睡了一路。眼睛睁开的时候,窗外苍茫的山色点缀着伊斯兰式建筑,拉着生羊皮的三轮车从车窗前晃过。打了一个激灵,内心一压又压的忐忑和困惑冲上来,再也回避不了。
我承认我这次来临夏有企图心。“残疾人”,这是个我不曾了解的群体,我想跨越这个标签,了解他们。但这个话题严肃沉重,关于生命的尊严,关于残缺,关于苦难。了解的过程就是逼他们回忆苦难。作为一个毫无经验的小白记者,我对自己没有信心;作为一个人,我怕自己过于残忍。
现在回想起那几天的自己,非常笨拙,非常幸运。“采访仰仗的是陌生人的慈悲”,我其实什么也没做,以下的故事和感受,全靠这些无条件地把信任给了我的陌生人。
谢谢他们的慈悲。
一、撕标签:真实就是最大的尊重
临夏的一周,我的状态经历了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完全不知道做什么采访,怎么做,怕冒犯。干脆不想了。我就跟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去超市,一起认场地。发现他们其实非常好相处,自己也安心了一点。
第二个阶段,跟他们慢慢熟悉了,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还隔了一层什么。我仔细想了想发现,嗯,虽然自己在跟他们实打实地交流、相处,但其实在心态上,我没有做到跟他们真正的平等。为什么呢?因为在这个过程中,我还是把他们当“残疾人”,还没交流之前,就会不自觉地给他们一个预期,什么“自强不息”啊,什么“笑对苦难”啊,这个预先的标签化判断,不管是简化,还是美化,都是一种不尊重。
他们是跟苦难真刀真枪干过来的人,不需要别人盲目歌颂美化,没有意义。他们有他们的闪光和骄傲,也有他们的弱点和局限,作为一个记录者,不能因为他是“残疾人”就对他过度美化,那个轻而易举的“美图秀秀”式的美化,在我看来是一种轻慢。
他们需要的是真实,是有人了解他们真实的样子。真实就是最大的尊重。
我要用一个人看另一个人的方式去看他们,看他们的独一无二,看他们复杂的多面性。
二、他,她,他们
那几天,我特别喜欢扎在人堆堆里。入秋了,阳光还是那么有劲,晒透了的运动场上混合着汗味和橡胶皮的味道,周围吵吵闹闹,身边的人说着不加修饰的话,这一切都让我有一种根扎在大地上的踏实感。
我开始一点点了解他们。
30岁出头的王泽一身腱子肉,比我高出好几个头。他说话沉稳有逻辑,待人接物有自己的一套方法,没几天,连邻队的都认他当大哥了。你想联系个运动员,问他肯定没错。这大哥特别爱荣誉,连着拿了三枚金牌,跟我说:“就是没破记录,有点遗憾。”报道他的文章发出来了,我拿来给他看,他跟我道谢,说:“挺好的,就是有几张比赛的照片不是我的,看着不美气。”
比我小一点点的晓娟永远在自嗨。第一次见面,连我的名字都没记对,就用了一堆不着调的话把我夸了个天花乱坠,夸完看着我傻掉了的表情自己笑了起来,惹得教练过来教训了她一顿,可笑声还是憋不住。几块钱买的紫色眼影每天都涂,短短的睫毛粘着黑黑的睫毛膏。我夸她小花形状的耳钉好看,她傲娇地一扭头:“我可是七仙女!”
稳重靠谱的伟杰经常做我的场内助理,在我被晒得看不清相机屏的时候帮我打伞给我拿水,在我跑不过来的时候帮我记录比赛成绩。腼腆的小马总是很温和地朝我笑,说自己不怕走得慢落单:“一开始肯定会觉得孤单,慢慢习惯就好了。”得侏儒症的田径运动员跟我讲他在北京拍电影飞二十几个城市做宣传的经历,眼界开阔到我听他聊天都想做笔记。
还有忽闪着大眼睛的莉莉,比赛前一句话也不多说,听人家夸她,就不好意思地打一下那个人,好像不太适应这样直接的赞美。拿了冠军,也会一边跟我们讲训练的各种辛苦,一边很坚定地说:“努力都是有回报的呀。”像一个乖巧的高中女学生。
他们也像其他人一样爱美爱玩,有自己的喜好和追求,也会多看几眼好看的姑娘会为情所困,也会生气遗憾紧张丧气。
他们如此丰富,如此生动,“残疾”只是他们身上的一个标签而已。
三、和苦难相处的方式
残运会的气氛整体是欢快热烈的。但“苦难”仍然是我们触碰得到、回避不了的一个话题。
这么几天观察下来,我发现这个“苦难”不仅仅包括身体上的残缺,还有随之而来的封闭、自我捆绑和外界压力;这种外界压力不仅仅包括那些不一样的眼光,也包括许多因为不了解而出现的廉价的怜悯。这些都是他们自己要消化的东西。可他们并不提。
有一次,一个皮肤黝黑的运动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我:“你跟我们走这么近,不怕传染上什么病吗?”我一开始愣住了,觉得这问题很奇怪很荒谬,细细想想,这个问题背后,透露着他可能经受过的多少本不该受的伤害啊。
王泽的声音一直是中气十足,特别有劲的。可有一次跟他去运动场的路上,他跟我讲起自己的经历,讲到十年前的车祸,声音一下子弱了下去,几乎像耳语,淡淡地就带过去了。那是一种不忍提到的隐痛,压在整日整日的冷静和昂扬下面,只有他自己最明白。
苦难面前,每个人的姿态都不一样。自行车赛拿了亚军的芳芳姐,一下赛场就念叨着要回去,因为家里有等待照顾的婆婆,还有两个已经上了高中的孩子。晓娟会用戏谑的方式提到自己的腿,好像这只是她所有玩笑里很普通的一个而已。
文文哥很认真地跟我讲自己高中之前因为腿子不好自卑,夏天从来不敢穿短裤。这几年天热的时候,他开始穿短裤了。“我就是这样啊,我不需要别人接纳我自己,我自己接纳自己就够了。”
每个人跟苦难相处的方式都不一样,你没法用一句“自强不息”就概括掉。他们可以坚强,也可以脆弱,可以释然,也可以纠结。谁也没权利评价这方式好不好,他们都在尽自己的全力,生活着。带着苦难的印记。
四、彩绘假肢
结尾啦,跟你们分享一个小细节。
有一次跟文文哥一起去超市,回来的路上,他跟我讲起以前在上海打比赛,没有比赛的时候一帮人去逛街,“那个回头率相当高”。有一个运动员,他戴了一条彩绘的假肢,穿着大短裤,旁若无人地在大街上走。“我觉得他特别可爱”,他说。
好几天,那条彩绘的假肢在我脑子里一闪一闪的。里尔克说:“他们在开花,开花是灿烂的;可是我们要成长,这叫做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
而那个彩绘的假肢似乎在跟我说:居于幽暗时,当然要自己努力;可该我们开花的时候,我们也要尽情灿烂。
谁也别拒绝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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