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外围有一堵老墙。
老墙长长的绕过一块田，把村子围起来。老墙很残破，可一直被保留在那里。也许从我爷爷开始，再或许是从爷爷的爷爷开始，它就已经驻扎在那片地方，安然度过无数个春夏秋冬了。村里的人大多是很迷信的。他们知道从中国有了袁隆平这个人之后已经很久都没有过挨饿的感觉了，可他们更忠实于植根在自己身体深处的那种延续了几辈人的古老思想。他们相信这堵横亘的老墙是天意，所以不惜放过那块被穿过了的农田，任老墙自由自在肆无忌惮。
小时候我和小伙伴去那里捉螳螂，一群人嘻嘻哈哈的追着，赶着，用小石块在老墙上随意划出一道道口子。结果余兴还未尽呢，就被几个老人狠狠的骂了一顿。那几个老人我知道，每天早上都提着一篮子的新鲜蔬果去庙里上香。我们假装乖巧的站着，突然就一把扯过她们的篮子朝远处狂奔。老人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在身后大喊：“你们这群遭天谴的小兔崽子——”声音里带着一种让人惊悚的恨意。我回过头看时，看待天空稀稀拉拉的挂着几朵小乌云，老墙似乎站在了世界的最中央，用它那伤残的身体。突然只觉得一切都阴霾的可怕。
虫子说，你怕啥呢。他打打咧咧的坐在一块长满了青苔的石头上，仰着眼睛看我。
我讨厌他这种像是怜悯弱者的眼神。于是我在他身边坐下，赌气的说，我才没有怕什么。虫子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嘴角咧得很高。他说，小鸟，你真像个孩子。
虫子总说我像个小孩子。其实他和我同龄，都是94年出生的。但他把自己想的太高，把自己当成一个大人。他说我是个小孩我就是个小孩，如他说我是只不安分的小鸟一样。而大家，却又不知不觉中把他的话当成理所当然，大概是因为虫子和我们的确不相同。
虫子的出生带着一些悲剧色彩。我是听奶奶说的。虫子她妈在生下虫子不久就和城里的一个有钱男人跑了，虫子她爸不好，爱喝酒，爱赌钱，心情不好就对虫子她妈拳打脚踢后来老婆跑了便把目标转移向了虫子。
我看过虫子他爸打他的场景。那时候大概是五六岁吧，我无意中走过他家房子，听到里面传出奇怪的声音，像是盆盆碗碗磕碰着，推搡着，一起掉落在地，然后虫子突然捂着手臂夺门而出，血从她的指缝间滴下，滴落在地下。脚印上，虫子他爸冲了出来，双手拿着一根木棍，满脸通红，朝虫子打了过去。-----被捉到的虫子一言不发，用双手护住头部，他始终保持着同样的姿势挡住那根气势汹汹下的木棍子，和呼啸着来的肮脏的话语----“你这个该死的小贱种,老子爱干嘛干嘛,几时轮到你多嘴.你当你是谁?谁知道你是那婊子和什么人生下的贱种.你就像那个婊子一样,该死,该死….. ”
虫子他爸似乎以这种羞辱方式为兴趣,而且乐此不疲。我看到虫子血一般红的双眼,我才发现自己抖得不得了,脸上.手心.,背部都是汗,粘稠稠地黏着衣服,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和虫子是不同世界的人.
我妈不准我和虫子来往.她说虫子看起来就像一只没有教养的丧家犬.事实上,虫子对我妈是很客气的,每次在路上碰见,她都会很有礼貌的跟我妈打招呼,叫她阿姨好,可我妈每次都会一脸碰上瘟疫的表情,然后急急的走开.妈妈说,你要玩就去找宁宁,那样的人才适合你。
宁宁是我家邻居的小孩,她有长长的头发和大大的眼睛,喜欢穿白色的连衣裙,像公主一样干净.可是我对她并没有什么好感.尤其是她用两根指头拿着纸巾擦东西的时候,我跟我妈妈说,我不喜欢宁宁,于是我妈的脸就沉了下来,她说.你就别出家门口了,省的让人心烦。
我照做。大多数时间我都把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锁在房间里,后来虫子知道了,.便从什么地方弄来一架很长的梯子,踩上去便可以碰到我的窗口,他轻轻的用手指敲下玻璃,有规律的敲,一下,两下,三下,.这是我们的信号.然后我便会检查一遍锁好的门,接着就打开窗户,在虫子的帮助下离开房子.
那条长梯子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我这样认为。可是事物越是美丽,就越是不堪一击-----这是后来发生的了。
女人天生就有灵敏的嗅觉。没多久，我妈就发现了我们的秘密,她对我的看管变得更加严厉,甚至于我躺在床上看了半个小时童话书,她都一清二楚,可没多久,我又故伎重施了,并且屡屡得手,倒不是我妈屈服了,我了解她就像她了解我一样,她总因为一下烦心的事情停掉我一天的饭菜.她绝不可能被我压倒。是这个时候,我家发生了另外一件大事,她让我妈彻底分了心。
那是我的姑婆年老去世了。姑婆无儿无女,于是葬礼这个活就落到了我大伯和我爸头上.但我大伯又远在他乡,难在下葬前赶回来.他请求我爸独自揽下这事,我爸原是允诺的,可我妈不依,我了解我妈,吃力不讨好的活向来她是不做的,所以那段日子,我爸和我妈的战争一触即发,甚至一个小小的哈欠,都能成为他们开战的导火线,我家变得像菜市场,和小贩讨价还价的同时,望出窗去,还能看到三五一堆围观的人群在窃窃私语。
虫子说,你别想那么多啊,我带你去偷西瓜.我们把偷西瓜当成一种乐趣,在烈日炎炎的中午,看瓜人通常会小睡一阵,我们便趁机靠近,俯下身子,蹑手蹑脚的摘下瓜,一个传一个送出去,瓜到手了,切成几块,每个作案的人一人一份,吃完了,大家满足的舔干嘴,还要把瓜皮送回去,当然,也有不走运的时候,一旦被看瓜人捉到了, 就会被狠狠的揍一顿,耷拉起脑袋脏兮兮的回家。
而我总觉得,那个时候，我们偷的并不是西瓜,偷的,只是那寂寞年岁里的一抹鲜明色彩。
跟虫子干过的坏事数也数不清。
有时候我们想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玩,可是光走路就得花很长时间,而我们都又没有车.于是,虫子便想了个主意.村上的老人每天都会聚到活动中心去下棋,弹琴什么的,一聚就至少要几个小时,他们有些踩自行车来,停在门口排成一堆.虫子便带了我和几个同伴,要我们在旁边把风,而他就从口袋里神神秘秘的拿出一根细细的铁丝,往车的钥匙口一塞,也不知道他在哪学来的这门技术,才弄一会,车锁便被一个个的打开了。
“走吧。”虫子跳上一辆车朝我们打招呼。
“可是虫子,”大江----我们的同伴开口了,“这.不是偷吗?我,我可不想进监狱。”
“这哪是偷啊,”虫子不屑的撇撇嘴,“我们用完了就完整的送回来,这个叫‘借’,借，懂吗?!”
“可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那么就快出发快回来呗,你们还磨磨蹭蹭的!”…..
我说过,虫子和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他懂的东西,总是比我们多,以致连他自己都忘了,他不是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大人,而是把自己当成一个真正的大人。这究竟是否一件好事我说不上来,可我觉得我应该表现的忧伤,再忧伤一点。
虫子经常拉我们在老墙上画画,而我们画怪兽画小狗的时候,他却心不在焉的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不多会,就有几个老人出现了。他们开始对我们破口大骂,此刻虫子也开始兴奋起来,偶尔还一下口,被老人们骂得更加彻底。虫子说,你看他们的样子,不是很有趣吗? 有趣？的确----其中一个稍显年轻,但体型庞大的老人眉头皱得像一团纸,眼睛很小却颇具杀气.在他开骂的同时.他那香肠一般的下巴也随着有频率的抖动起来，像在跳一种奇怪的舞蹈。
“好了,咋们走吧.”虫子似乎是满足了,挥挥手让大伙散了,临走前,我回头望望那几个老人,他们突然怒冲冲的喊:”你们这些遭天谴的小兔崽子----”吓得我赶紧转过头来。
我说虫子,你是为了惹他们生气才去老墙那的?
虫子摇摇头,“不完全是。”
“那是为什么?”
虫子说,小鸟, 你知道吗,每次我一走近那堵墙，我就会觉得我有一天会死在那里，那种感觉很强烈，强烈得让我有种害怕，可是我不止一次的幻想我总有一天会翻过这堵墙，到一个好地方去，我不知道墙那边有什么，可就是不知道才足够吸引不是吗？我想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片土地，所以我不要害怕，也不能害怕。
我明白.当我惹我妈生气而没饭吃的时候,当我爸和我妈扔盆扔碗争吵不休的时候,当周围的人都冷眼嘲笑我们家的闹剧的时候,我也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可我能去哪里呢?外面的世界有太多的未知性,我害怕一无所有。虫子同样害怕.但他也会想办法去克服,而我,只能令恐惧泛滥成江海。
村子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有几处地方,下水道的盖子都不翼而飞了,也没见过谁靠近他们,于是老人们拿这件事吓唬淘气的小孩们,说你们不听话,就叫那拿了下水道盖子的妖怪把你们吃掉.
我知道为什么.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虫子悄悄的溜出去,偷了那些下水道的盖子回家. 第二天就把它拉到邻村去卖,虫子开始存钱实现他那个伟大的梦想了,我只觉得很感慨,在我们背书包上学的时候,虫子已经要一个人外出闯荡了。
我说虫子,你走了你就不想家了吗？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看到虫子那伤痕累累的手臂。虫子哈哈大笑.他说,家? 我哪有家啊,小鸟你真笨.
虫子走的时候没有告诉我,我还是隔天才知道的.我从他家门口经过,从窗口看到了他爸在翻箱倒柜的把屋子弄的一团糟.他好像在找什么,于是我静静的站在原地看了几分钟,然后他爸就突然冲出来抓着我的手恶狠狠的说,你一定知道那贱种到哪里去了,快点告诉我,那个死兔崽子偷了我全部的钱,让我捉到肯定剁了他的手……
也许虫子翻过那道墙,真的找到了自己的未来.
后来,我小心翼翼的生活。我不再大步大步的奔跑,不再肆无忌惮的上蹿下跳,遇到大江他们了,突然就好像肚子里的话都说尽了,也忘了一些词语,一些句子.也忘了怎么笑,怎么哭,忘了任何一种表情,我妈说,那小混球走了真是天下太平了.你给我好好读书,别整天顾着玩,将来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否则我可饶不了你…..
有时候我爬到自家顶楼看落日,看着夕阳红红圆圆的觉得很像一根大号的棒棒糖,我曾跟虫子说过这个想法,然后他特爷们的拍拍胸膛,说,等我以后赚钱了,我给你买个棒棒糖,.就像太阳那么大的.
某一天,据说----我不相信它是真的,虫子到了一个大城市去找活干,不知道怎么的竟惹上一个黑社会,被活活的打死了.
那群小孩子整天用那堵墙来玩,迟早会遭天谴呢!----他们不怀好意的等着看虫子的结果,现在,他们又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做了一个梦.我看到了虫子.虫子一点没变,他笑嘻嘻的说,我要去墙的那边.
墙的那边有什么?
不知道,可是不知道才吸引人啊.
于是他跳上了老墙.我学着他,轻轻一跃,跳到了老墙上,.那边有什么呢?美丽的风景吗?美好的未来吗?不是.我看到了自己的脚下,是一条汹涌的大江.它高高的荡起舔住了我的脚尖.恐惧的回过头,同样是一条汹涌的大江,高高的荡起,舔住了我的脚跟.
已经,无路可走,可无路可退了.
转头想叫虫子,哪还有他的身影,偌大的天地间,我发现我是孑然一身。于是,我留在时光的断层中,走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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