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

外婆是在我初中二年级时去世的。那年，外婆七十二高龄，我十三岁。那天傍晚，我放学回家，刚刚下自行车，还在家门前百米远的河堤上走，远远地看见表姐坐在家门口，并没见着我的爸爸妈妈。表姐很少来我家，何况往常这个时候爸爸或者妈妈是会在门口等着我回家的。我正疑惑，在河里和小朋友玩水的弟弟见了我兴奋地冲我大喊：姐姐，外婆死了，说是睡觉时睡着睡着就不醒了。爸爸妈妈都去她家了呢，表姐来给我们看家，还照顾我们吃饭。“外婆死了？我不相信！”我当时懵了，把弟弟骂了一通，心想，即便外婆死了，你那么得意干嘛？我当即把自行车扔在大马路上，还愤怒地朝它踹了一脚。飞奔回家，找表姐确认虚实。现在想来，弟弟那时小，他当时的表现是对外婆竟然去世了这个突发事件的怀疑，还有一颗幼小心灵对生与死的懵懂与好奇。我小的时候，看到别家死人了，大闹一场白喜事，觉得作为孝子跟着和尚一起跪跪拜拜挺新鲜的。转念一想，我也就谅解弟弟了。

那时表姐十六七岁，大概也不知道对我来说，外婆的去世意味着什么。总之，表姐毫无悬念地一五一十地跟我说：外婆去世了。爸爸妈妈吩咐她照看我们，晚上爸爸会回家。我忍着泪水去河堤喊弟弟回家吃饭，也顺便把扔掉的自行车捡回来。途中，我非常严肃地跟弟弟说：你知道吗？死去的人再也不会活过来了。家里死了人，你应该悲痛，干嘛还那么兴奋？弟弟也郑重其事地点头，好像明白了大道至理。也许，他是被我那忍着泪水的严肃与突然的深沉吓着了。晚上爸爸回家，我又忙着去找他确证虚实，多么希望爸爸能告诉我外婆只是一时生病啊！外婆绝对没死，是你们大人胡闹！好端端的外婆怎么突然去世呢？我说。第二天，我要去看外婆。爸爸否决了：人死不能复生。你明天照常上学，要更加努力学习。我显然不同意，因为我真的想让亲眼见到外婆是否真的去世。但我没请假，不去学校是不行的。我不敢违抗父命。且外婆家在我们邻省的农村，离我家虽然不算远，但我一个人也没法去，抄近道的话，要翻好几座山，岔道多，我没有一个人走过。爸爸清早和傍晚来回都是租摩托车。他不赞成我旷课，而跟他一起坐车又是不现实的。所以我怏怏地照常上学去了。上午第二节课的广播体操时间，我悄悄地把外婆去世的消息和我想请假去看外婆的心愿告诉了好朋友海燕。她力主我去向班主任请假并陪着我找班主任批的假。

那天我仍然坚持上完了一天中的最后一节课才回家。因为要去也只能再次请求爸爸第二天带我去。好不容易盼着爸爸回家，我决绝地向他说出了我的想法：已经向班主任请假了，落下的功课由好友海燕帮我补习。就是爬，我也要爬到外婆家去！何况，明天外婆就出殡，我再也见不着她了。这样，爸爸把我和弟弟都带去了。

天蒙蒙亮，我们仨就坐了车去。到那，亲戚都在，我谁都顾不上，直冲进外婆棺木所在的厅堂。三姨见到我，忙把我从棺木旁拽下来，要我先行跪拜礼。爸爸则吩咐别人放了一些鞭炮，作为我来看外婆的仪式之一。当时，我有些感激爸爸的细心了。行完礼，我跑至棺木旁，我沿着盖着的棺木侧边伸手进去，想摸摸里面是否真的躺着外婆。妈妈也在旁边，我第一次见妈妈泪流不止的悲痛样子。我说外婆不会死的，你们应该给我看看外婆。妈妈更加伤心了，并不阻止我的举动。她说，昨晚封的棺木，现在已经看不见了，也摸不到了。外面的棺木是木制的，里面还有一具泥土烧制的棺，已经封好了。我向妈妈抱怨起爸爸的冷酷。妈妈劝我：人死如灯灭，外婆一去世，就什么都没有了。农村人讲迷信，人死了有魂灵。这几天，妈妈总去各种黑暗的角落，好去寻找外婆，可是什么都没有寻着。我和妈妈都宁愿相信真有魂灵的事情发生，希望能再见一眼慈祥的外婆。

外婆三年前患过脑血栓，治疗后一直吃药维持着，但恢复得很好。去世之前，外公病了，外婆天天忙里忙外，伺候外公，也还要招呼前来看望外公的亲友。爸爸说，前几天，外婆还与他商量，如果外公这场病没希望，丧事要如何办。现在想想，许是外婆那段时间累着了，才那么一睡不起。见不到外婆，我绝望地瘫坐在地上，觉得来了也是白搭。环看四周，全是抹泪的、沉思的、愁苦的……外公如木雕似的靠墙坐着。眼前的情景是那么的虚幻，我不相信！！！

外婆生养了四男四女，内外孙子女二十八个，大多都得到了外婆的抚养和关照，个个都敬她爱她，喜欢她。她老人家是典型的勤劳善良、开朗慈祥、宽容周全的农村老太太。自己生活勤俭，待人却慷慨宽怀。一个人如果一时一地有善举，是不难的事情，可是外婆能坚持一辈子，那已经是她的一种人生品质贯穿其一生，这就非常难得了！

外婆是村里出了名的好客热情的好心肠。村邻都说外婆一脸善相。她不烧香拜佛，但实实在在的做善事。外婆待人热情，不管是村里的理发师傅，还是做农活的村人到外婆家歇息的乡邻，外婆为他们烧茶做饭。小商小贩去了，她也多多少少买点东西，觉得人家挑着担子怪不容易的。

我非常小的时候，大概四五岁吧，妈妈把我寄养在外婆家。能和外婆一起住，那是我们那么多表兄弟姐妹们的心愿。考虑到外婆精力有限，那年只有我有此好运。因为妈妈太忙了。我依稀记得：早上起床，外婆会坐在门口的石凳上为我梳头发。冬夜，会在火炉旁给我讲她和外公以及整个大家庭的故事，外公被划为富农、批斗、被迫搬家、外婆劳作时生我的妈妈……我似懂非懂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外婆那波澜壮阔的讲述。外婆的故事时而深沉，时而悲痛。我能感觉到火炉前的外婆很伟大！只是那些故事中没有我，所以就没有时间与空间的概念，更没有亲历的感受。听来那么飘远而虚幻，那么神秘却又那么亲切。这样的围炉夜话，后来我就再也没有享受过。

另外是我的一次落水经历，外婆要去菜园子，外公不在家。我和隔壁一个名叫大玲的女孩玩，与我差不多大，她说去池塘的石桥上学大人洗衣服。我走在前面，她在我后面。两个人都蹲下来，撩着水嬉戏，模仿着大人拿棒槌捶洗衣服的样子，可能太开心了，我不小心滑溜一下就掉进了池塘。又好像是大玲和我抢石桥的位置时把我挤了一下，总之我第一次落水，在池塘里沉浮不定，大玲吓傻了。在水中拼命扑腾的我看到外婆从房屋旁的小坡道直冲下来，捞起了我。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外婆慌张地奔跑的样子，平日里步子的平缓外婆那时好像能飞起来了。我当时在担心外婆是否会被什么绊倒，竟忘了自己还在池塘里挣扎。此后，大玲也没再敢和我一起玩了。不是外婆责怪了她，而是她觉得我是个危险的玩伴。

有一次寒假，我整整一个假期都呆在外婆家。一般快到过年的时候，如果我还赖在外婆家，妈妈会捎话来，让外婆请表哥表姐把我送回家。可是，那次，外婆非常配合我的心愿，说留我在她家过年，将妈妈的话当成耳旁风。那是我和外婆的一次约定。离过年只差三天的时候，我和外婆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祈祷妈妈不要去外婆家接我。到了晚上，如果没见到妈妈来，我俩会以胜利的微笑，侥幸而诡秘地庆贺妈妈没有出现。关门睡觉时，我们总会开心地说：今天终于过去了，希望她明天不要来，过年之前都不要来。但是大年中午，我们胜券在握地吃过午饭，喜滋滋乐颠颠地准备着年夜大餐。妈妈却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把我手中的盆都吓掉了，那个盆都似乎都带着对妈妈的反感与反抗。在妈妈的威逼命令下，我磨磨唧唧地收拾好行李。这样，我和外婆的“阴谋”被妈妈一举歼灭。后来，我经常在寒暑去外婆家。外婆的柜子里总躺着一大堆好吃的等着我们这些嘴馋的小孩。

我的妈妈是外婆最小的女儿，外婆对妈妈自然有着更多的牵挂。我每次一到外婆家，一进门，外婆第一句问话便是：最近爸爸妈妈处得都好吗？她好像总担心爸爸欺负妈妈似的。然后喜笑颜开地给我倒水洗脸洗手，好让我拿好吃的去。外婆的家是一个大的院落，中间有上下两个厅堂，厅堂中间是天井，周围有十来间房屋。进门右手边的第一间是厨房兼饭厅。冬天，那间屋子一定有个温暖的小火炉，小火炉旁边摆着干净整齐的椅子虚席以待，没准谁会从外面湿漉漉或者一身寒气跑去呢。推门，吱呀一声，就能看到外婆不是在烧茶就是在火炉边缝缝补补。夏天呢，外婆将活计移到大门口的厅堂。厅堂里凉爽宜人，好些人中午特地跑来避暑或是午睡。无论冬夏，也无论亲疏老少长幼，外婆总是微笑着给你端来热的凉的茶水或者她自己不舍得吃的糕点。子女或是孙辈爱给外婆外公捎带些好吃的，她总是留着招待来去的亲友邻里。有一次，妈妈发现了外婆什么人都给好吃的，就训斥外婆，说她怎么就自己不吃，难道东西有毒吗？又不分人是好是歹，一律都分。外婆并没有生气，也没有责怪妈妈的无理。只说了句：无论谁，一律都是人啊，是给人吃了，又没浪费。之后，妈妈也不再嗔怨外婆了。

外婆子女多，她总是坚持和外公一起单独住在老家，不给任何子女添麻烦。外公七八十岁了也天天劳动，种菜种地，砍柴插秧，一项都不落下。爸爸有时邀外婆去我家住一段时间，她总是倔强地拒绝。上三年级时，爸爸要出差，好不容易把外婆接来帮我妈妈照顾我们。外婆临去我家时，还带了好些鸡和蔬菜。在我家，外婆忙前忙后，把我家所有的衣服袜子瞅了个遍。有洞的全补上，旧了的拆开改装，没有空闲。晚上，我和外婆睡一个床，她督促我做完作业后，迅速关灯睡觉，教我养成早睡的习惯。第二天，外婆会六点准时起床，叫醒我晨读，平日里我没有这个习惯。外婆来了，她说的话我都听。晨读时，她要求我着书坐在她床前朗读，还要求我将语文教材里的课文一篇一篇地背给她听。我当时很不耐烦，但背过几篇后竟喜欢背书了。后来，老师果然要求我们每个人都要背诵课文，背不下来的中午不允许回家吃饭。我当时能背所有课文，所以老师的这道任务对我来说非常轻松。同学都在交头接耳紧张得为此担心时，我却在心里告诉外婆：外婆啊，幸好我听了您的话！有一天中午，我背完书，带着无限的光荣与骄傲回家吃饭。因为全班就我一个人有此资格回家吃饭，其余同学全被扣留。他们只好求助于别班的同学帮忙带饭，还有家长去送饭的。我在路上碰见一位同学的父亲，他正去学校送饭，当时艳羡地冲我说，你将来肯定出息！听说就你一个人能好好背书。那时，我满心欢喜。也许，后来我喜欢背书的习惯就从那个阶段开始养成的。不过，那天回家，爸爸说外婆上午就回老家了。一直到外婆去世，我也没与外婆分享当初背书的快乐与收获。

与外婆最后一次见面，是突然奉父母之命，帮邻居带路，邻居是去找外婆的邻居有急事，要我快去快回。我顺便去了外婆家，她正在菜园采摘花椒。问我是否可以不回家，帮着她一起摘茶椒，她边说边站在板凳上吃力地去够带刺的椒子树枝。我说妈妈叮嘱我要我立即带着邻居一起回家。外婆怏怏不乐，只哦了一声。看得出，外婆对我的离开有些失望，甚至当她攀折着一个椒树的枝桠时，好像还带有一点儿气愤。我在菜园里和外婆匆忙道别。那竟是永别！

如今，外婆静静地躺在棺木里，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她的牵挂她的家，一个庞大的家族。周围亲友的啜泣声一次又一次地把拉入现实，我一次又一次地堕入记忆的深渊，苦苦打捞着属于自己和外婆的故事，真希望还能依偎在外婆身边。随着长长的送葬队伍，我颠簸着去了外婆即将沉睡的墓穴，看着那个空空的洞口，我真担心外婆在漆黑的晚上是否也会害怕……

外婆，我还想给您背书，背初中的语文，还有高中的，大学的……

2009-11-24 21:07 星期二 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