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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篇充满隐喻和伤感的文字
漫天风雪,泼泼扬扬,兜头兜脑洒了下来。整个世界,不消一个时辰,原本粉黛青绿的世界便模糊成一片汪洋,直教人陷了进去。
远山轮廓都变得隐隐绰绰,敲打晨钟的小沙门却看见远方有人摇摇晃晃,身体似重实轻,如回风惊鸿般走了过来。天地之间。
晨钟传得很远,寺旁青针叶上簌簌落下几片雪花,有一片轻轻落在来人的肩上,那人极是温柔小心的拂去,如拈落花。
小沙门虽然小,也觉得此人甚是善心。于是上前脆声问道“檀越,顶雪而来,不如先进来歇一脚吧。我为你通传大师父。”
说话时,他仰头看来人。来人已加冠,一身大红锦衣鲜妍至极,如霞光万道,又似业莲盛开,让人几不可正视他的脸。小沙门又偷瞄一眼,果然,眉长如剑,眼角低垂,显是敛了目光。他神色似醒非醒,声音似醉非醉“我欲求见落伽禅师。”
小沙门才七岁,法号无乐,才被收留不久。收留他的是寺庙方丈白象,白象主持这一小小古刹已近一甲子。无乐初来,很多还未分明,他歪头道“这里没有一位叫这样的禅师。檀越,你是找错了么?不打紧,进来再说。”
那青年眼神波动,脸上似怒非怒,自语道“又是这般,东说西说想要混过去。”他不知想到什么,愈发恼怒,无乐害怕起来,不待他逃,青年伸出手,一把掐住他脖子“落伽,这套把戏我受够了。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你给我出来!“
无乐的脸红了又紫,紫了又白。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时,那青年颓然放了手,歉然的说“小沙门,你还是自去吧。别为我连累了你。”他说这话时,脸庞微微扬起,无乐只看到他眉头紧销,眼眶湿润。那只掐他的手颤个不停。
“正如方丈说的,世上的不得不,总有些不得已。就像我的生身父母要抛弃我。虽然你要杀我,可是,你也很疼吧。”
“小师父”青年不由得把称呼改了,他语气惆怅“也许真的是,时间还未够吧。“
他转身回走,小沙门以为他会很快消失。谁知他只是退到三步以外,积雪已深,他视若无睹,双膝跪下,整个人深深伏低,墨发披散下来落于地面。
“天很冷的。你就是跪到天黑,我们这里也是没有落伽禅师的啊。“无乐奇怪的问道。
青年抬起头,看了看小沙门“小师父,上次拜访并未有你。不知你何时在此?“
“我已经来了七年啦。你难道是经常来的?我怎么从没有见过”
“我。。来的也不算经常,不过是。。一百年一次。。罢了。“
无乐忍住了尖叫的想法,觉得有失方丈弟子的身份。他又仔细的看了看青年那华丽织锦的外袍,薄如蚕冀。再看他铜肌玉骨般,眉目分明,眼眸上扬时,隐有红光,再看他踏雪无痕,心里有些信了,但又自释“我穿的也少,也不冷啊。“
“小师父,贵寺虽小,却有八部天龙相护,自是风雪无碍,冬夏如春。在下区区小技,安敢相比。“
无乐本应害怕,只他太过寂寞,也太过好奇,于是斗胆问道“你。。是人。。。是。。?“
“人又如何?妖又如何?“青年倒不自猜是鬼,因为鬼的影子正铺满了雪地。
“人,我也没有见过几个。妖,我一个也没有见过。所以我分不出来”无乐老实回答道,他有些沮丧。
青年却抬头,看他“原来也是可怜。想你每天除了敲钟念经,还有何事可做?”
“无事可做。”
“这样的一百年也不过是短短一瞬。”
“怎么会一样?”无乐争辩道“我长大了,长高了,花儿谢了又开,雪落了又下。每一天都是新的。”
“真是。。。。。。。羡慕这样的日子啊。”青年低低叹道。
这声叹息太过绵长,无乐不能忽略。他半弯下腰,看着几步之遥的青年,“哥哥。。。。你会讲故事吗?”
哥哥这声称呼不知哪里触动青年,他眼中挟风裹雪,极力抵住,过了半晌,才低声道“会。”
“方丈说,世上万物,都是来回交换。不过是已有换人无。可是,我不知道有什么可以给你。”
无乐歪着头,他在袖子里换了又掏,才摸出一粒松子糖,已是冻硬的了。“我只有这个。”
“你家方丈没有说对,以己有换人无,那是交易,以己珍贵之物换他人多余之物,才是人世无常。”
“不懂。”
“那就说段你听的懂的。也不知那落伽老。。禅师又躲到哪了。老。。。偏看谁活得长。”青年依然直直跪着,雪花一片一片温柔飞在他身旁,如无数滴眼泪,涸湿了衣襟。
他的神色却无比的从容起来。
我是妖,我的娘当然也是妖。但是我的爹不是。他为什么不是呢?我曾无数次痛恨这一点。
即使他最后还是被妖迷惑,可是却给了我一身的佛骨。
对,我的爹是名佛子。
用佛经中所有的字眼来描绘他我都不嫌够的。但就是这样一个根骨奇绝,佛心澄澈,莲华万丈的佛子,和我娘生下了我。
别问怎么有的我。你不也不知道?
有一点和你一样,我也被抛弃了。你看,知道自己爹娘是谁,也一样会被抛弃。
我是被人养大的。人嘛,就和你一个样子,从小到大,从生到死,从壮到弱。
我吓坏了。我长到弱冠之年就不再长了,也不再变老。我的时间仿佛被谁冻住。
你以为与众不同是天赋?你看吧,如果让外面知道这里有八部天龙,你猜这里会是个什么样子?掐死都算是痛快的。
我不停的逃,不停的躲,不停的在时间的缝隙里穿梭,我为了不属于自己的时间,不知荒废了多少日月。
人的世界里,就属这样最蠢了。我明明是一个妖,又何必非要往那里凑呢。非得和戏上说的拔了鱼鳞,拔了龙角什么的,你以为别人眼里你就不是妖了?人的眼睛是打了铁的。
哎哎,我可没说我是龙。至于我是什么。这可不能告诉你。
你可别信,说要做妖,马上机会就来了。
我娘的部下找到了我,至于怎么确认的,太复杂了也不和你说,反正我和我娘长一个样呗。这帮蠢妖,不知道妖会易形的吗?不过人家骂我更蠢,没看过样子怎么变?
妖的日子好像和做人也没什么区别。当然他们不认为,觉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用东躲西藏,谁管他什么时候生,反正也不知道死日。
你可别羡慕这样的日子。因为无常之上还有无常。
六道三界,无一幸免。
后来,后来,我就知道我是怎么来的了。
我遇到了一个姑娘,一个我觉得把夸我爹和我娘的词都加起来也不够的姑娘。反正我也没见过他们。
可是,我是见过这位姑娘的啊。但是我没直接上去问候,我就偷偷在旁看。
因为她是误闯入我住地的。是人是妖或者是其他什么,还得细察。
我犯了一个错误。一个永远也无法更正的错误。
什么是错误?小师父,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那一个晚上,月光如水,她向我索求永恒。
聪明如我,就知道了她的身体是一个普通的人。
只有人类才会要求时间的尽头。
于是,她用珍贵的心换取了我最无用的东西,时间。
然后,我逃走了。
我害怕她衰老,生病,青丝白发,朱颜如妪,害怕她用越来越少的真心来索取我永无止尽的时间。终有一日,无可给予。
我在那一刻,至少理解了我娘。
我做了妖,不幸地又开始东躲西藏,不想有她的消息传入我耳中,可是妖目众多,无处可避。
终于,不躲了,放开了,结束了。
还不回去的真心和送不出去的时间,一并浪费了。
我以为没有多少,可是后来才知道,这世上有个词叫须弥芥子,它至小至大,至轻至重,渺如一芥,重如泰山。不盈一物,充斥天地。
竟然无法泯灭。
哎,小师父,你这糖也是好东西,要节约啊。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更大的打击来了。
我那佛子爹也有部下。不对不对,叫同门。
他们对我就没那么客气了。我总在想,是怎么认出我来的?不是说我像我娘么?
可见,只要有想法,总能找出合适的借口来的。
他们把那姑娘的尸体抢走。这就是所谓的出家人。不是说你,也不是方丈,好像也差不多。反正世上的事,你认为有就是有,认为没有就是没有。看到的从来不说话,说话的从来都是在添乱。
我遇到的看来是添乱的。
他是个活的时间可能比我还长的老头儿,名字就叫落伽。他和我说,我爹因为被玷染了佛心,不是我说,人类的字眼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我,这个被玷污的产物,也要发光发热,完成我爹未竟的事业。
他们手里抓着那姑娘的尸体,形似夜叉,口里却吐着莲花。我不上这个当。
“我爹呢?”
我好像从来没问过我娘。也许答案更不堪,但不重要。死者死矣,生者存矣。
落伽手一挥,有和尚捧上一个锦盒,打开来五色光华耀眼,原来是质坚如玉的舍利。
“在此。“
死后,化烟还是化尘,入海还是入土,是供在桌上还是被野狗刨了,这些我也管不着。难不成他们以为舍利这种死法,相当的高大?
“与我何干?我又不是佛子。“
落伽拈须“你虽是妖,却有佛骨,当年,善因坐化,只得五粒舍利,还有两粒,遗于你身,而今,这位老。。。檀越。。。也得其一。“
你看你看,这些出家人说着六大皆空,眼里哪个没有色相?色相,色相,色授相与。小和尚,你刚才不也偷偷打量我样貌?
说了那么多,其实就是想烧了我和她,凑成七粒。不管成佛成祖,总之和我无关。
人都不会去干的事儿,我妖会干吗?
他们又说,那就先烧了她,可以许给我她再一世的生命。
这个非常诱惑,以于我无用的尸身换人间可数的年岁。
一念无明。我答应了。
小和尚,你问我起头开心不开心。开心。
我曾经在很多个失去她的夜里想,如果能朝食暮眠,日出夜归,晨安晚宁,三餐盐米,四季服裳。辗转挣扎于红尘琐琐,身陷十丈网罗,是一曲悲歌还是一首绝唱?
所有的假设原来都无意义,只有一粥一饭,一手一脚的经历,才有了温度和厚度。
这种愿望终于成了真。我小心翼翼的珍惜着这样的日子,平淡的仿佛我不是一个妖,只是一个人。有她在,再大的雪我也不怕,再美的花我也不见。这样的日子何等快活,呵呵,小和尚,你是不会懂的了。
我现在就不知道有多快活。小沙门驳道。
呵。你没有死过,又怎么知道什么是活呢?青年笑了一声,继续讲下去。
可是,虽然我没有红色的眼睛,满身的皮毛,没有长角也没有长尾巴,还有一身佛骨,却还是一个妖。挣脱不开,一生执迷于此。
我发现我开始厌烦,厌倦,淡淡的,让我心慌,我拼命的压抑,告诉自己这是唯一的机会。我心心念念的不正如此么?可是,我终于发现,那些想念,渴望和爱意,究竟有多少是出自我的想象和内疚?
我回答不了,也许不敢回答。
日子开始泛黄模糊如同一场场大雪,这世上最柔软的东西往往才最能刺穿人心。
他停顿了下,眼睛始终低垂着,手也握紧。
“ 然后呢?”小沙门天真的问。
只有小孩子才问以后啊。
“没有,也许我忘了。“青年回答。
“ 那位姐姐呢?”
“化尘化土,这不是人一直以来的结局么。”
“ 哦。”
青年看了眼神色平静的小沙门。“你没想法?”
“ 有生有灭,有起有落。这不是和冬天下雪春天开花一样自然吗?”
“你可知妖族聚居的地方有四季不败的鲜花?”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妖。”
是啊。小沙门。你说的对。我本来就是妖,又何必一定要了解人的感情呢。折腾一大圈,就是为了证明人妖殊途么?
风雪漫卷,没有停下来的样子。
小沙门无乐已经有些困了。他倚着木墙,眼睛半睁半闭的打盹,青年也依然跪在雪地。
很快又沉寂了下来。比开始还要冷。
青年并不冷,他只是有些无望,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找落伽禅师,也不知道找他是为了什么。是生命太长太无意义,寻找就成了唯一的希望吗?
他不知道。
他还不知道,落伽,又名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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