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爷爷

    老旧的自行车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昏昏欲睡。

    那一年，我五岁。

    爷爷照例每天下午来接在上幼儿园的我放学，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提醒我说：“小程啊，你可千万不能睡着哦！要是睡着了的话会不小心把脚拤进车轮子里的。”可是那天，我还是不小心把脚拤进去了。

    剧烈的疼痛让我顿时清醒过来，嚎啕大哭。爷爷马上下车把我的脚弄出来并仔细检查，看看我的脚有没有伤到筋骨。幸运的是我并没有伤到筋骨，只是疼痛让我依旧哭闹个不停。无奈之下爷爷只好安慰我说：“小程乖，不哭了啊，明天爷爷带你出去玩。”

    记忆中的爷爷是很强壮的。

    那时候，我家那边的山还没有被铲平，周围还没有那么多工厂。爷爷就经常带我去爬山，一座山接着一座山地爬。我累了赖着不肯走了，爷爷就把我背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回家。现在想来，出身农村的爷爷是有多喜欢绿水青山大自然，才会带着我走过一座又一座的山，不知疲倦地。一边走，口中一边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说着这边的山没有家乡的俊美；说着这边很多山上的泥和石都被挖走去充当建筑材料了，被挖得遍体鳞伤，满目狼藉；说着那边那座山就要被铲平了，因为有人把那块地买下来了，正准备建厂房，来榨取这边廉价的劳动力；说着这边的山就快要消失了，几年之后将难再看到这样的风景了......这些都是真的，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记忆中家的周围从稻田青山，变成了一间间工厂，污染横天，死气沉沉。

    也许是因为寂寞吧，爷爷才会一遍又一遍地走过那些山，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这个半大不懂的小孩絮叨着。

    1999年，我出生的那一年。因为我的到来，爷爷奶奶第一次离开家乡，来到了遥远的、陌生的广东。一生都生活在家乡，且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他们，连普通话都不会说，也听不懂。更何况，十几年前的广东，大部分人也是操着一口难以听懂的粤语。沟通是个大问题。这也导致了爷爷奶奶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会来与我们团聚，其他大部分时间都与我们分隔两地。

    这样平平淡淡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我初一的时候，爷爷出事了。

    那是一个平淡无奇的下午，没有任何预兆，父亲接到家乡打来的电话，说爷爷突发脑溢血，也就是俗称的中风了。现在在医院，昏迷不醒。

    我们全家连夜赶回。因为医生说，爷爷如果今天晚上醒不过来，那么可能就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从下午到凌晨，也算赶得及时。谢天谢地，今夜还没有过。可是当我走进病房，见到病床上的爷爷时，我愣住了，病痛果然是可以让人变得面目全非的。上一次见到爷爷，爷爷的头发还大部分都是黑的，满脸生机，时隔不到一年再见 就已头发花白，脸色蜡黄，宛如陌生人。

    爷爷最终还是挺了过来。他醒来的那一刻，我们都很开心。只是，现在的我看来，不知是福还是祸。

    爷爷醒来没多久就发现了不对劲，经过医生的一系列检查之后，医生对我们说，很遗憾，溢血部位很特殊，在脑干，目前来说我们没有信心动手术将血液排出，只能靠其自己排出。另外，由于血液的压迫，部分神经已经坏死，可能导致爷爷的右半边，也就是右手右脚，瘫痪。

    命保住了，但却半身瘫痪。

    父母的工作和生活重心都在广东，没多久就要离开，但是家乡只有爷爷奶奶两个老人，爸妈不放心，再加上广东的医疗条件也比较好，爸妈便把爷爷奶奶接到广东，方便照顾。只是他们没考虑到，我们家住七楼并且没有电梯。

    现在想来，那段时间应该差不多是爷爷一生中最孤独的时候了。那时候，生病的爷爷和我们一起住在七楼。爷爷虽然能下床了，但行动极其不方便，走路基本上都是左边拖着右边，还要借助拐杖，倔强的爷爷是不会甘心躺在床上的，但是整整七楼的楼梯又阻碍了他想出去走走的路。

    我上初中的时候因为家离学校远就住宿了，一周回家一次。那时说要照顾爷爷的爸妈为了钱每天都忙到很晚。奶奶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不顾自己已经到了退休年龄仍要检查出去打零工。总有一些黑心的厂家为了榨取廉价劳动力而收童工和老人。这样一来，家里就只剩下行动不便的爷爷了。

    我每周五回到家，见到的基本上都是爷爷坐在沙发上，两眼空洞地看着前方发呆的身影，一动不动。见我回来了，也只是用家乡话说了一句：“回来啦。”我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我天生不善交际，因此也总是一个人。我认真地想了想，我孤独的时候都在干些什么？看书。可是爷爷没有受过教育，并不认识几个字。无力感油然而生。只能默默地看着爷爷凄然的背影，不知该如何安慰。

    很多时候，爷爷在那一坐就是一整天，从早到晚，保持同样的姿势，一天又一天，不知在想什么。是否在思念家乡？是否在还念以前的生活？是否在思考着要不要放弃现在的生活，可是牵挂的又太多？

    我开始思考衰老的含义，开始思考衰老对于一个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恐惧、孤独和力不从心。我害怕衰老；害怕变得步履阑珊；害怕变得眼镜花了，耳朵也听不清；害怕变得生活难以自理；害怕成为家人的累赘。如果是我，在爷爷这种境遇，大概会选择求死吧。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在鬼门关走一遭却还要坚持挣扎地回到这冷清的世界的，是因为有太多事情放不下，太多太多的不舍的。爷爷非常爱我们，爱着凡尘。

    到后来，爷爷终于还是受不了了，大吵一架，要回家，拗不过，爸妈决定把爷爷奶奶再送回家乡。我们终究还是再次分隔两地，近一千公里的距离。

    走之前，爷爷还特意拉着我，对我说，小程不用担心，爷爷一定会活到小程考大学的，小程这么出息一定能考上大学的。

    好。我说。

    我也是爷爷深深的牵挂。

    后来，过年的时候爷爷也不肯来广东了。因为他说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掉，老一辈的人害怕火葬，他们讲究落叶归根。在家乡那个封闭的山村里至今还保留着土葬的习俗，老人家相信这样才安心，才知道自己死后仍然有家，仍然有归属。

    后来，爷爷真的活到我考上大学了。

    高考那一年寒假，我只有七天假。回家乡需要花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于是那一年，我没有回家乡与爷爷奶奶团聚。

    大一寒假，我们在动身回家乡之前，接到了爷爷的电话，问我回不回家，我说当然回啊 肯定回的。只听电话那头的爷爷咯咯地笑，重复地说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挂电话之前还叮嘱我们路上要小心。

    后来我才知道，爷爷听到我说会回去之后开心了好久，也很认真地在期待。

    家乡的生活，是惬意舒适的。每天都在忙着准备吃的。早晨醒来，准备早饭，吃完早饭，准备午饭，吃完午饭，准备晚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边在圆子里帮奶奶择菜，一边听爷爷说着村子里的琐事：哪家把养了一年的猪啊牛啊杀了，正叫卖呢，一会儿去称个几斤回来；哪家的孩子外出打工，赚了钱，现在正在家乡建房子呢 人家在县城也有房子；哪家的孩子今年高分考上了重点大学；哪家的女儿刚刚嫁到了邻村，一晃眼她都长大嫁人了呢......

    新的一年来了，我们也要离开了。

    离开的那天早上，奶奶照例把家里能搬的东西都搬上车：家乡的土特产，自己亲手做的所有东西。爷爷就拄着拐杖在旁边看着。

    我们上车之后，爷爷拖着残旧的身体，一步一步地走向我们，一边走一边抹眼睛。

    都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我第一次见到爷爷哭。被病痛折磨的时候、孤独的时候，都不曾见过爷爷抹眼睛。

    爷爷慢慢走到了我的面前，抹了一把眼镜之后对我说，要好好保重身体啊，明年可能就见不到了，爷爷身体不好，可能没有明年了，你们也不用记挂，路上小心......

    我已经不记得我说了什么，也不记得我是怎么道别的了。那一刻的手足无措在冷静下来之后变成了无尽的悲伤，看着窗外向后倒去的山川和田野，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爷爷说可能没有明年了，不用记挂时的表情，万一真的生离死别，倒真是最后一面。

    再美的土地也留不住子孙

    然后只能每年看着我们离去的背影

    轻轻地说着不用记挂

    我不是一个重感情的人，确切来说，还有点凉薄。但人世间总有些东西需要牢牢记住。仅此，记念我的爷爷。

   

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