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你从工厂辞职了,却自己亲手建了一个工厂,只是员工不是成年人,而是几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对你有依赖性的又爱又恨的小毛孩。
知道你和妈妈是在工厂里相识相恋的,后来,你学了修理的手艺,就自己回来开店了,可是工厂那种体制化、只讲效益的生活观念,却深入了你的骨髓,我不知道你当时是否爱妈妈,还是从来都没爱过,只是希望自己的工厂王国尽快建起来,总之,结婚后的几年,我们兄弟姐妹四人接踵而来,农村标准的,众多女儿和最小的一个,是儿子,十足是重男轻女观念下的产物。
而现在,我也在工厂里上班了,所不同的是,我不是作为普工,即一般的流水线员工那样在生产线上机械性工作的人,时刻有领导盯着你,不可以玩手机,不可以和同事说笑,扎堆聊天,上厕所都要挑时间和抓紧时间,上班时间要每分每秒不停的做,因为需要产量来提高工资,被领导盯着就浑身不舒服,不自在。所有这些就像你小时候对我们要求的那样,每天天没亮就起床出摊摆货物销售,我们姐妹三人,每人站一个地方,守着面前的货物,看到你,就正襟危坐,你走了,就长舒一口气,笑逐颜开。早上赶集的人,挺多的,我们生意也很好,我想,你也是忙的不亦乐乎吧,当集市散去的时候,人没有那么多了,可是过年的生意,总是从白天做到天黑,因此,当人潮褪去,我们却依然需要坚守在岗位上。
可是,8、9岁大的孩子,总是爱玩的,看着无聊,我们姐妹就会不知不觉,聚在一起聊天了,时间太久远了,我已经不太记得当时我们聊的是什么了,也许是两个人一起,也许是三个人一起,不说话,只是你捅捅我,完了,我再戳戳你,痛的躲的时候,两个人就都笑了,然后这会儿要是有人来摊前看看要买什么的时候,我们就遭殃了,你一定会板着脸对着我们,大吼一声,“在干什么?没看到有人要买东西吗?”然后,我们就会吓的赶紧归位,互相给个眼神,吐吐舌头。我想那时的我们应该还不知道忧伤和沉默吧,直到再以后,我们能记得和理解更多的时候,你和妈妈之间的争吵画面就越来越多和越来越难以忘记了,妈妈在我们面前哭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每每都是在抱怨你的坏,颂扬着自己的奉献和牺牲,因为我们这几个孩子,所以她不和你离婚。
当时,我们应该是同情妈妈和讨厌你的,于是,就这样,这个在外人看来完整的家,其实早就已经支离破碎了,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还要这样在一起。真的是为了我们吗?如果,你们是孩子,愿意待在这样充满家暴的家里吗?也许你会说,家暴?我并没有动手打过你们啊。是,你没有经常动手打我们,但是,你让妈妈怀着二姐的时候还挺着肚子去池塘里挑水,是家暴;妈妈早起出摊,你还睡着,弟弟哭了,妈妈上去让你哄哄,你掌掴了妈妈,是家暴;小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你将二姐一巴掌打的流鼻血了,是家暴;老家做房子时,你骂过我后板着脸,举起大扳手佯装要打我,吓的我瑟瑟发抖时,是家暴;有一年年前,我们全家摸黑出摊,你和妈妈又吵架了,妈妈有保留地踢了一下摆在地上的货物,你生气上前左手抓着妈妈的头发,右手朝妈妈的后颈打去,就在我们面前,是家暴;那一年大年三十,吃年夜饭,不知道为什么你又不开心了,嘴巴一边不停的吃,一边还在不停的抱怨、咒骂,连奶奶都不敢说你,全家人,都只是拿着筷子,端着碗,低着头,这语言暴力,也是家暴······
那应该是我吃过最难受的一次年夜饭了。以往放寒假回家帮忙卖年货的那几个星期,是最难熬的,最不想听到你问我们,学校什么时候放假,因为我知道,你们想的不是,嗯,孩子终于放假了,可以回来歇歇了,而是,学校放假了,劳力回来了。我们都知道,可是我们却无从选择,因为爸妈辛苦,我们要当孝顺孩子,所以就只能一直这样,忍受着这个年龄的孩子本不该忍受的一切,放弃了这个年龄的孩子本不该放弃的天真烂漫和活泼,于是,我们就会特别期待除夕,因为这样,你就会忙着在外走亲戚,我们也不用起那么早出摊了,可以放松神经好好玩耍了,所以每年放暑假的时候,我都会想要待在老家,总是想着一切办法逃离你,逃离那个即使在盛夏,却比冰窖还冷的家。而你也会放我回来,同时不忘叮嘱我,每天要帮奶奶做事,要洗碗扫地,所以一到老家,我就开始拿盆洒水,拿扫帚扫地,彷佛就是在用行动证明,我会听话的,你快点回去吧,其实,你知道,我是不想做事,不想那么早起,但你不知道的是,我就是不想在那个冰冷的工厂里别扭的生活着,我不想每天像上班一样,在同样的时间做同样的事情,而且还不准言笑,这是家啊,就该是懒散的地方,不是吗?
你用经营工厂的心态,没有人情味的经营着这个家,迫使年幼的我们接受你体制化的生活观念,所有的努力和节约就是为了使存折上的数字能变大一些,再大一些,效益高一些,再高一些,也许你还会说,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孩子,可是,你回头看看,你做的那些努力,有什么是真正对孩子好的?钱?吃饱穿暖?有学上?诚然,如果,你是一般的好赌、见识短浅的父母,也许我们初中毕业就会出来打工了,然后30岁就像4、50岁的大妈那样活着,可是,那样你就不会有那些暴力了,也许我们还能就这样傻傻的、见识短浅的一起和谐融洽的生活在一起,甚至是温馨,成为别人羡慕的一大家子。可惜你不是,你有大的抱负,你目光深远,觉得你父亲亏欠了你学业,否则你一定是天之骄子,所以,你一定不能再亏欠我们,然后你努力赚钱,送我们每一个孩子去学校,但是,你从你父亲身上学到的,也只是不亏欠学业而已,你觉得,作为父亲,只要让我们都有书读就够了,所以,一年之中罕见的简短的交流,就是你常说的那句,“好好读书,我小时候都没钱读书,可怜啊”。
然后,我们被送到了学校,看似是孩子的天堂,可是那种应试教育下的体制,不亚于另一种工厂,老师会时刻盯着你,关注你的学习动态,时刻督促你在题海里沉浮,每天就是记多一点,再多一点,每次考试,期待分数高一点,再高一点。我还记得有一年盛夏,我们高三学生要留校补习,为高三学子新建的安静教学楼是东西朝向的,教室每天都被炙热的太阳烤制着,即使挂上了深色的窗帘,也没什么作用,那天中午,班上一个稍稍胖些的男同学吃罢午饭来教室自习,由于比较早,班上还没有什么人,他简单擦了一下脸上的汗,看着黑板上老师布置的今天需完成的题量,长叹三声:
“SO MUCH!”
“SO HOT!”
“SO BORING!”
现在想想,都觉得,真是个安慰,原来不是只有我这么累,原来我并不孤单。
好不容易挨过了高考,大学总该是要放松些了吧,依然是背,是记,是考,然后才拿到学位证书,我们这一批原材料在大学这座工厂里加工了四年,终于被放出来了,批量还是有些大的,毕竟每年还是会有那么多的大学生找不到工作,我想,那就是所谓的残次品吧,就像是生产出来的有裂纹的瓷器,最后也只能留作他用或是回炉再造,但多半都是他用了。
现在走在路上的时候,碰到10岁左右的孩子,不是在面带笑容跑来跑去的玩耍,而是带着一脸的阴沉,沉默着,做着家务,我就会觉得,彷佛就像是看到了年幼的自己,我好想踏破时空,拍拍那个小女孩的肩膀,对年幼的自己说:“其实你可以很开心,不用理会父母,做完父母要求自己做的,剩下的就都是你自己的时间了,你可以放肆的笑,如果父母不喜欢,远离他们就是了,但是千万不要讨厌父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们选择了抱怨和沉默,吵架和哭泣,那是他们自己要去承担的,不该由你承受,你只需要快乐的学习、放肆的笑就好了,如果金钱制约了你,那么利用自己的智慧去创造就好了,但是不要对金钱的追求投入太多,够用就好,要知道自己想要过的是什么生活,并努力去过这样的生活,而不是被迫谋生,一定要能承担得起自己的选择,不怨天尤人。”
小小的人儿,正是依赖父母的年纪,哪里能懂这么多,如果真的是孤儿就好了。
现在,我大学毕业了,还好,不是残次品,找了一个与专业对口的工作,不过也是在工厂,只是不在生产上做,但也是为生产服务的,曾经在生产上实习过,所以会有一些似曾相识的感受,等到那些熟悉的感受都回来时,这篇文章也就出来了。
原来,我还是不了解你。
monica霞 / 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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