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死了,你会不会想我?”
小时候,外婆如是问我。
我“哎呀”着回避这个问题,架不住老人家笑着追问时,才很不好意思又不耐烦的快速敷衍着说“要想,要想”。
那个年纪的我,讨厌肉麻,又有一点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不愿被当成小孩子来逗趣的叛逆,却又没有成熟到懂得死别的沉重。
后来,我常常想她。
从我记事起,就和外婆一起生活,一直到我17岁时,她病了,2008年的6月,儿童节后的一天,走了。
病起时大约是在那年冬天,平时身体一直硬朗的老太太,如往常一样端着大碗在楼下吃饭,突然就中风了。抢救之后出院,坐着轮椅回家的路上,走到一个叫“观音桥”的地方时,外婆双手合十,嘴里轻轻念叨着求菩萨保佑,病愈后来给菩萨挂红,大概那儿就是平时她和一帮老太太烧香的庙宇吧。
刚生病时,外婆只是半边腿脚不灵活,小区里的老太太经常提着鸡蛋来家里看她,谈笑间她还会和老朋友们隐隐炫耀自己大儿子孝顺,给她买了高档的轮椅。
可一段时间之后,活动不便的外婆,渐渐失掉了平时活泼好动的兴致,眼神厌厌的,没精打采,仿佛什么事儿都提不起她的兴趣,又仿佛没有力气做任何事情。
一次周末夜里,家里只有我们两个,我在房间写着作业,外婆却断断续续叫我的名字,我起身去看她,问她需要什么,她又总摇头,反复要坐起,坐不了一会儿,又要躺下,昏沉睡去后,不一会儿又一声声喊我名字。反复几回,始终不睡。最后,我扶她坐起,说要不帮她锤锤背吧。自从上初中后,我就很少帮外婆捶背了,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给她捶背,尽管那会儿的我,尚未意识到那一次,就是最后一次。我坐在她身后,看着面前的老人,垂着头,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透着疲惫和不知所措,我默默掉下泪来。
可那时的我,不曾想到,在她一遍遍唤我名字的时候,是怎样的孤单和害怕。
地震后不久,外婆的情况越来越不好,又一次住院抢救后,变得话也说不清楚了,医生说老人家身体器官已经衰竭,住院也无非是吊着口气而已,于是接回家中休养。
那几日,家里堆满了人,舅舅家,姨妈家,每天都来,不大的客厅,来回的人头攒动,不歇的人声嘈杂,唯独外婆躺在床上,既没力气大动,又说不出话来,只剩下被湮没的深深的呼吸。
那是一个混乱的下午,姑嫂间的嫌隙,姐妹间的争吵,那些关于付出与辜负的争论,整个屋子沸腾着积蓄的恩怨,而这沸腾与外婆那沉寂而幽散绝望的小床显得冰火隔绝。
在纷扰的空气中,外婆的每一次呼气和吸气都沉重而又用力,以至于我每每想起,都追悔为什么没有勇敢地制止大人们对她的议论、甚至彼此间的争执。
那时的外婆该是多么痛苦啊!
而我只悄悄的湊到她耳边说话,她应是识得我的声音,也努力“哎”了一声回应我,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对话,我多么希望她忽略外面的吵闹,清净安心的离开。
弥留之际的外婆躺在床上,舅舅握着她的手,问她是不是放心不下什么,外婆干枯的眼睛看着他,又转着眼珠瞟一眼站在旁边的妈妈,只来回做着这微小的动作,一切复杂的思绪都凝结在了来回转动的眼眸中。
舅舅跪在床上,说他会照顾三妹,让她放心,站在床边的妈妈也用手擦着脸庞。
可整整一个下午,外婆一直努力的呼吸着,直到夜里零点之后,终于再也吸不上来那口空气。按照外婆的迷信理论,凌晨后逝世的老人,给活着的后人留了三顿饭,这是后代富足的兆头。
她去世的那一年,最不务正业的小女儿终于开始正经工作,有三四年了,最疼爱的小孙女距离考上重点大学还剩1年。
如果,她可以多活几年,大概是老怀安慰的。
可是偏偏,在她的一生快要落幕时,老天狠了心,决意把未来美好顺遂的一切都变成她的未知和牵挂。
她预备了白灰蓝黑四套寿衣,预备了给每个子孙的20块钱,早早的预备了这一天,仍旧恋恋不舍的合上眼,留下了一切,却没有留下一句遗言。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不能彼此呼唤,彼此应答,只剩下深深的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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