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城
一
最后一缕余辉消失在逸夫楼后的群山,五点半的钟声准时扬起。
沉厚的钟声穿过校后的竹林,撞碎了林间的嘈杂,惊飞一群说不出名的鸟。传到主楼时,已显得孱弱无力,以至于被完全忽视。
杜子健眼下正忙着高复,时至年底,大考将近。
杜子健所在的班级是二中的尖子班-所谓尖子班,就是成绩出类拔萃者才能进去,当然也有例外,Back chamel在全国都是通行的。老师学生都对此心照不宣。杜子健当年以全县前十的名次进入翰林院,一时风光无限,杜爸更是喜不自禁。杜爸在县里做文员工作,本来墨水不多,但当年为子取名时曾遍翻群书,在两周内匆匆翻过二十四史,四书五经,苦寻无果,后来偶然看到《文心雕龙》里有这样一番话“子建思捷而才厚,诗丽而表逸”,突然来了灵感,盗用曹植的字,给儿子取名子建,只盼他能光耀门楣。杜子健中考在县里名声大噪,意气风发,杜爸自以为功不可没。
可惜杜子健进了高中不久便沦为中等生,成绩更是如同1929年纽约的股票,做了自由落体运动,甚至有跌破一本线的趋势。好在杜爸发现及时,延请名师给子建开小班,子健这才逐渐回到优等生的行列。
几年下来,杜爸花费颇巨,但无奈这种事只能埋在肚里而不能声张,毕竟现在的学生竞争激烈不减当年,尤其补课这种事更是高度机密。杜爸的保密工作做得无懈可击,但不满还是有的,又不好倾撒在子健身上,只好拿杜妈撒气,所以两人关系紧张,冷战已有两年多。
这些事子健看在眼里,只不好多说,唯有学习瑞士做个永久中立国,置身事外。
晚自习的时候月考成绩公布,杜子健出人意料地进入前三甲,一时信心膨胀,回家就对杜爸拍胸脯放卫星说要超过第一名宋佳。这宋佳本是教师子女,天资聪慧,一直是全校的风云人物。杜子健的话虽无异于“亩产十万斤”的卫星田,但杜爸一时高兴,感动于儿子的勇气志向,竟然大手一挥飘给子健五百块,算是意外收获。
二中的座位实行男女分流,据说是防止早恋。中间一条六十公分的过道像银河生生的将两边隔开,算是两国边界,两边划江而治,互不往来。杜子健的地理位置比较特殊,他被划分到了男生的对面,犹如俄罗斯在欧洲的飞地加里宁格勒,算是一个例外。和子健毗邻的是两个女孩:一个叫王月,小巧玲珑,很活泼可爱——杜子健高一时曾暗恋过她,虽然美国人说“Never flirt with the scheming women”,但子健却偷偷坚持暗恋了她两年,但爱情只有双方愿意才是爱情,所谓的“一个人的思念”其实等同于意淫;另一个叫陈希,高一时曾经是全校第一,而且长得温婉美丽——曾一度是子健心中神话的存在。杜子健平时沉默寡言,和这两人少有言语。
时至年底,都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大考将近,卷子资料发的一摞连一摞,引得学生怨声载道,一时民怨沸腾。各授课老师细看之下发现学校订的资料的确过多,只好听取民意发扬民主作风,让学生从中自主选择—当然,要定期抽查。杜子健有幸被钦点为巡视委员,放在过去巡抚是二品官员,但子健对此很有意见—因为由于他地位特殊,(这样一来就相当于成了妇联主任),很是尴尬。
下周就是元旦。高三以来假日几乎被学校剥削殆尽,所以学生都对这个少见的休息日望眼欲穿。其实大多数学生只想借此补觉,杜子健由于平日少有熬夜,精力尚好,准备回趟老家。
周五的晚自习,班主任叶德全匆匆赶来,出人意料的没有发试卷资料,只是带来一本小册子。学生起初以为又是什么学校私编的习题册,都自顾自的埋头刷题。结果叶德全一脸严肃示意安静表示自己有话要说——虽然本来并没有人说话。现在的老师权威不比过去,古时中国人将“君.父.师”并称为三尊,皇帝早成了历史,现在的父亲和老师也早已不复当年,所以学生并不抬头。
“好了,现在我来宣布一件事情,”叶德全本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说话却掷地无声,只好干咳两声以壮声势,“咳-咳···大家注意听好了。”
“下周就是元旦了。学校本来是准备放两天假的。”子健已经隐约听出话外之音,“但是—我刚接到通知,有首都的名师会到市里上课。这可是一个难得一遇的机会,学校的意思是越多人去越好,所以,你们要赶快报名,后天把名单给我。”这话无疑是在勒令学生报名。
叶德全离开后班上乱作一团,克制的男生表示要据理力争公车上书,当然也有几个情绪激动的人放言要向局里举报——二中曾有被学生举报而遭警告的先例。杜子健没那么愤青——主要是因为天性胆小加上受到杜爸厉行教育,只是可惜了来之不易的假期。
报名连带住宿要交800块。杜子健回家后把补课的事告诉杜爸,杜爸当即冒火。杜子健平常补课本来花费就不少,加上给各科老师的“tips”——据说这个词起源于18 世纪的伦敦,即“to insure prompt service”的缩写,这个传统舶来后被发扬光大。杜爸两年里在儿子身上的前期投资已花费巨大,还导致夫妻冷战,本来就满肚怨火,现在子健又张口要钱,积攒的怒火如坦博拉火山爆发,张口便骂:
“这-这叫什么事!又交钱?”。
“老子两年花了多少?教育局难道不管这事?不是禁止违规补课么……”
……
顺带连子健一块骂,“都是为了你!你要是不考上个重点大学都对不起我知道么,你知道我投入了多少吗?啊……”
子健本没想到杜爸会发这么大火,一时语塞,支支吾吾挤出一句:
“人家不都这样么……”
“人家?你看看宋佳,凭什么他能考第一你不能,人家不是和你坐在一个教室?……”
杜子健引火烧身,只不敢再多言。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看见桌上有1000块钱和做好的早饭。杜子健吃罢早点,匆匆出门。
二
杜子健今天起得特别早,匆匆洗漱完毕后就一路小跑到了校门口,这才发现离集合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眼下空无一人,加上杜子健匆忙间没有来得及吃早饭,胃里泛出的饿意一时如猛虎下山。据说有一种痛苦叫做饥寒交迫,可是杜子健的饿意经过了冷藏竟然慢慢失去了效力,也就不让人觉得饿了。
时至年底,虽然是江南,但空气里已经是刺骨的寒意。二中门前的两行银杏早已不胜岁寒,落叶纷飞,粗糙的柏油过道被银杏叶覆盖后竟有了几分文艺气息。
二中本是江南名校,历史悠久,据说当初建校时以厦门大学为蓝本,延续嘉庚风格,只可惜子健才疏学浅未曾认出。杜子健唯一知道的故事是二中的大门,据说最开始学校的门是朝西的,结果那一届毕业生遭遇滑铁卢——这件事的后果是学校痛定思痛,在请教了一位风水大师后把大门换了朝向。这是杜子健从一个同学口中得知,但毕竟心里还是愿意相信二中的声望的,所以只当做笑话。
二中的教学楼前是一块假山石,上书不知哪位高人的狂草:“以德育人,自强不息”,虽然不及张旭“变动犹鬼神”的境界,但毕竟还是有气势的。杜子健倚靠这自强的石头,在学校前零下一度的空气瑟瑟发抖。
“杜子健!”身后突然有了声音—幸好石头不会说话,否则要吓死人。
杜子健回头看,是陈希。她戴一个粉色毛线帽,上身是一件白色羽绒服,很随意的背了一个紫色的双肩包,却很显得温柔娇弱。杜子健倒吸一口冷得要结冰的空气,脑中忽然想起看过的校园漫画里的女生——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了。
杜子健懊悔自己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都怪自己一心读圣贤书去了,再看过去时,发现陈希在含笑望着自己,不禁脸红。
“这天也太冷了……你看我,我的脸都冻红了,”杜子健自以为聪明的为自己解释,又嫌话题太干,额外硬嵌进去两声干得像是脱过了水的笑,“哈-哈。”
“你来这么早啊?”
“我啊,我睡不着啊,来学校看看。”杜子健说话的同时暗中用手整理上衣,“你呢?”
“我和你一样啊。毕竟就快要毕业了,我想多看看这里——尤其是学校的那两行银杏树。嗯,很好看。”同时用手指着前面的两排沙沙作响的银杏。
子健惊讶于这女孩还是个文青。
“现在还早,还有——一多小时,要不一起转转吧。”杜子健特意把“一起”两个字放的很轻,结果陈希很爽快的答应了:“好啊。”
其实二中的校内绿化不错,一年里也只有这个季节才会一片肃杀,眼下净是满地黄里透红的落叶,蒙蒙的雾气,薄薄的白霜。杜子健第一次和女生散步,心潮澎湃得要发海啸。
“以前都没发现,原来我们学校也可以这么——这么漂亮的……”杜子健勉强压制住心里的澎湃。
“其实生活里到处是风景啊,我是常来学校散步的,”陈希琪看着眼前的假山,“可惜就快要毕业了,哎——”
杜子健惊讶于这女孩的“可惜”,因为他巴不得快点毕业呢,毕竟没有人会爱上一天做10张卷子的生活,但口头上还是要迎合的:“哎,对,也只有六个月了……”
两人的对话干得像是眼前的空气,杜子健仿佛除了“嗯嗯”“对”“我也是诶”之类的就无话可说了。倒是陈希琪一直在抛出话题,杜子健俨然只有接球的被动。
杜子健其实并没有闲庭信步的雅致——他自诩为理工男,向来对这种小资滥情的事深恶痛绝,尤其不屑这种校园青春派小说用烂的套路。但毕竟身边有女孩在场,子健总不好和她大侃特斯拉得布罗意或者讨论麦克斯韦分布律薛定谔方程——没谈过恋爱的都知道那无异于自杀。
杜子健想吟两句诗来撑台面,但想得到的只有李清照的“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符合情景,可又怕对方听过,索性用手机上网临时找了首外国诗,凭着自己多年强记公式磨练的记忆默记下来。
“陈—希,保尔·魏尔伦有一首《落叶》,你看过么?”
“没有诶,说来听听,”陈希吐吐舌头,抬头凝望着子健,嘴角似乎是在笑——杜子健已不好意思与她对视,所以并未看清。
“我不知道原来你还是个文艺青年啊,背来听听?”
这话正中下怀,杜子健循着记忆顺藤摸诗:
“秋天
枫叶叹息了
我深深地感觉到
它的伤悲
教堂钟声
溢满我心
时光匆匆
为褪去的颜色流泪
轻轻地
充满了怨尤
命中注定
落叶飘零”
背完敬佩自己的记忆之余,发现诗是确实不错,杜子健小心地挤出一丝余光瞟着陈希的反应。
“好诗,但是——”
陈希的这个停顿恰到好处,杜子健以为自己背书出错,赶紧想方法圆场,岂料她又开口了,“其实这首诗还有另一种翻译的:秋声悲鸣/犹如小提琴/在哭泣/悠长难耐的阴郁/刺痛了/我心脾/沉沉闷闷/迷迷蒙蒙/钟声党旗/往事如烟——额,不好意思”。陈希琪吐吐舌头,“接下来的我忘了,额——”
虽然只背出了一半,但子健已经震惊不已——不想自己会遇见真正的行家,这陈希原来是故意在试探自己。
“哇!你才是文青啊。”子健被吓得不敢再谈诗,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话题。
“哪里,我之前看过这首诗,很喜欢而已。”
“哦哦,”子健忽然想起自己还未吃过早饭,一时饿意被唤醒卷土重来,“对了,你吃过早饭了吗?陈希。”
“没有啊,但是——”陈希拿下背包,“我带了面包,你要吗?”说完拿出一个奶油面包要递给子健。
杜子健习惯性假意推辞:“不不,这是你的早餐啊,我怎么能要?”一边手口并用做出坚决不受的样子,脸上表现得仿佛巨贪拒贿时的大义凛然,如同对方送过来的面包里暗藏炸弹。
“我当然还有啊,你就拿着吧。”陈希不由分说地把面包塞到子健手里,自己也自顾自吃起来。
杜子健看看面包,是很普通的早餐面包,这和现在有些女生动辄二三十块的早餐相比算是极其寒碜了。又看看陈希——好像很享受自顾自啃面包的滋味,杜子健突然觉得这女孩异常可爱。据说饥饿时才能懂得幸福的味道,杜子健在零下一度的空气里啃着冷冷的面包,却觉得十分满足。
白霜已经渐渐融成露水。
“希希!”杜子健抬头看,原来是王月。“你们来这么早?”
“对啊。我们在吃面包——你要不要?”
“我吃过了过来的。”王月看看子健,“车子应该快来了吧。”
杜子健一时被晾在一边,只好愈加卖力地啃着面包。
陈希已经吃完了,转身对子健笑笑,杜子健迎着清晨的光看到她嘴角的面包屑,忽然间耳边仿佛有钟声响起,就像刚刚强记的诗“教堂钟声,溢满我心”……
门口传来“叭——叭”的喇叭声,子健看到两个女孩在整理东西准备上车,回忆刚刚的谈话,意犹未尽。
一路上杜子健远远看着陈希和王月谈笑风生,无奈自己插不上嘴。子健的邻座是个体重和身高不成比例的萧伯纳式的男人,叫汪建凯——一米八的身高,却为读书而“消得人憔悴”,一脸惨白,下巴尖得像是硬削过。然而他在班上很吃得开,因为现在的女生大多偏爱这样日系画风的男人,所以当下像鹿晗那样的“小鲜肉”如此受追捧。
杜子健看汪建凯单手托腮,低头看书,一头长发垂过眉毛。子健心里很清楚他在耍帅,只不好戳穿,心里只恨自己自高中以来就是板寸示人,头发鲜有超过6毫米的时候——这是严格按照杜爸的要求,因为据说头发会制约大脑的思维活动,所以历史上很多名人诸如丘吉尔列宁甘地默克多蒋介石都是秃头,当然爱因斯坦那样惊世骇俗的发型除外。
“诶诶——杜子健……”突然后面递来一盒饼干,杜子健惊讶之余,感激涕零,回头看原来是许晴——子健平常和她交集不多,所以对今天从天而降的饼干很诧异。
“这饼干,你们吃吧——”许晴用手指着一旁正摆造型的汪建凯。
杜子健刹那间明白了原来自己只是一个中介,不禁悲从中来,戳了戳右边的汪建凯:“哎——这个,后边送的。吃么?”
理想场景中的答复是“算了,你吃吧”然后子健毫不推辞的把饼干据为己有,可是汪建凯却没有那样的风度:“好啊,我还没吃早饭呢。”
许晴见汪建凯接了饼干情大好,为表彰子健的功劳,又奖励了他一包虾条作为回报。有了前面的铺垫,许晴和汪建凯很快抛开子健,聊得火热。
一路上子健看着两人有说有笑,自己仿佛成了空气,只有自顾自地听音乐,不知不觉竟然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到了补习地所在的酒店,懒散地收拾东西,准备下车。
这是一家城郊的四星级酒店。这酒店名声在内,在s市鲜有人知,但名字却叫得无比国际化——叫太平洋海岸,虽然这里属于内陆,离太平洋相距甚远,但也许是对酒店服务质量的一种期许。子健看到硕大的金色招牌下失修的外墙,不禁哑然失笑。
学生被安排两人住一间套房,杜子健有幸和学霸宋佳住在一起。对面是陈希和王月的房间,汪建凯就没那么幸运——和老师共居一室。
或许是因为白天颠簸了太久,这一夜,杜子健睡得很深,迷蒙间梦到了学校的后山,一个人渐行渐远,背景是红得灿烈的落日,然后子健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远方……
次日清晨杜子健就被宋佳叫醒了,子健睁开惺忪的双眼,看见宋佳在背六级英语单词,不禁疑惑:“宋佳,你背六级英语?”
“对啊,但才背了一小部分。”宋佳扬了扬手里的书。
“可是高考不考啊。”
“你不知道,现在的一线城市学生初中都开始学四六级了,我们这算是先天不足了,更何况——人家学高中的英语,你也学,你的优势从何而来?”
杜子健哑口无言,想这小子原来就是传说中的“自学党”。如他所言,初中学高中的,高中学大学的……如果人生的成功就在于先走一步,三四十岁就可以寿终正寝了,想到这里,子健不禁感叹万千。看看手表,时间正好七点,于是子健匆匆起床下楼去吃早饭。
一楼的自助餐厅是欧式装潢风格,尤其有一面墙上竟然还挂着德拉克罗瓦的《自由引导人民》,杜子健看到一往无前的自由女神下成堆的馒头面包,不禁感叹这设计师的灵感。
杜子健坚信“浪费可耻”,加上对自己的胃信心不足,只拿了两个鸡蛋,一块蛋糕,见汪建凯的餐盘已堆成一座富士山,不禁脱口:“你吃得下?”
“吃不下就倒了呗,反正是自助餐。”汪建凯甩一甩刘海,头也不回地走到一个角落安静用餐。
对比之下,杜子健感觉自己的早餐显得太过寒酸,仿佛华尔街里的乞丐,实在显得格格不入,决定破例加一杯豆浆。
“嘿——杜子健,”陈希不知何时站在子健的身后,餐盘里同样分量十足。中国自古就有“民以食为天”,马克吐温也有“Part of the secret of success in life is to eat what you like and let the food fight it out inside.”,可见不管是欧罗巴还是蒙古人种,吃都是人类的共性,所谓“食色性也”,是没有性别人种之分的。与陈希琪相比,杜子健倒显得更像女生,子健索性决定放纵自己的食欲——反正是自助餐么……
吃饭时子健无意间问道:“陈希——”。
“ 嗯?”
“你——对自己的期望是什么?我是说……你想去什么大学?”
“我啊?哈哈,我没有什么特别远大的理想,随遇而安就好……”
“那,你以后想去哪里?”
“这个……我想去北京。你呢?”
“北京啊……我家人都让我考北京。”其实杜爸的意思是让他去上海,杜子健临时效仿赵高篡改圣旨,只是说谎经验不足,自己听起来都心虚。
“好啊,那里的考研留学机会多,很有前途的。”
“哈哈,我么……”杜子健的眼光尚未长远到“留学”那一步,加上底气不足,只有呵呵陪笑……
上课的教室安排在酒店三楼的一个临时挤出来的大房间,原定于八点上课,杜子健赶来已是七点五十。子健本已经做好迟到被骂的身心准备,进来才发现教室里只有怨声载道的学生,任学生千呼万唤,传说中的首都名师仍然是不见踪影。
“嘿嘿,杜子健——这里。”杜子健看见汪建凯向自己招手让自己过去,感激涕零,心想这小子还是够意思的。
眼见时间逼近了八点,名师依然没有要露面的迹象。杜子健低头对汪建凯说:“这老师架子真大啊,现在也没见到人影。”
“这才叫名师。你就不懂了吧——”汪建凯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懂什么?”杜子健望着汪建凯,俨然一副深谙世事的样子。
“我告诉你,像这种补课——都是这种所谓有些教育机构和名师合作的,他们是按照小时拿钱的。早来又不加钱,晚来还能显出名师的气场。懂波啦?”
“这样啊……哦。”杜子健仿佛顿悟了人生的奥义,但对汪建凯的话将信将疑,毕竟他心里还是愿意相信那老师并非那样的世俗。
突然间嘈杂声归于宁静,一个大约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带着咳嗽声走上讲台。杜子健见这人大腹便便,看起来是“心宽体胖”的君子之像,但无奈中年早衰,头发首先弃守阵地,头顶一片锃亮,可是后脑勺依然一片青苍,加上身材肥胖,走起路很是滑稽。杜子健听到后面有女生说“我还指望是个帅哥呢,唉……”,心中暗笑这女孩的天真。
“各位同学,我来自我介绍一下——”那名师拉长声音,本以为会有雷鸣般的鼓掌,岂料下面一片死寂,“我姓韩,叫韩长林,来自北京,我主要教授英语,鄙人是没有什么本事的,只是前几年在报纸上发表过几篇教育论文。我来这里是应本市几个学校的邀请,和同学们探讨一下问题。前几年我也来过,还记得两年前的一个学生过来听了我的课,结果高考比平时多出了120分,这当然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我希望,你们也能像他一样有所收获。好,话不多说,接下来我们正式上课。”
这一篇“话不多说”的介绍洋洋洒洒,像是三伏天的一场蒙蒙细雨——说了等于没说,但却有催眠的功效,底下的学生都昏昏欲睡。
汪建凯悄悄对杜子健说:“这老师我看不行。”
杜子健摇了摇头,说:“先听听再说吧。”心里对汪建凯的话不以为意,毕竟是北京的名师,总应该是有点水平的。
韩长林继一篇激情四射的演讲,开始放预先做好的PPT,不时自以为幽默地穿插几个老掉牙的梗,像自己当年怎么考托福怎么在美国勤工俭学之后又怎么毅然回国并从事教育事业至今……
这时杜子健左边的一个男生一脸冷笑——子健认识他叫万毅,是隔壁班的。
“你笑什么?”杜子健问。
万毅很鄙夷地望着杜子健:“这些话你不觉得很耳熟吗?”
“什么?”
“这些全是电影里的老梗了,《American dreams in China》——中国合伙人,没看过?”万毅摆出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
汪建凯这时也凑过来:“子健,你看看,这老师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在放tpp,我就说吧……”
杜子健再一次质疑:“如果他真的没水平,学生又没有学到东西,下次谁还来啊?”
“哈哈,有没有效果这个完全看他怎么说了。学生成绩好的话就可以说成是补课的效果,不好就可以说是我们没听课啊。总之辅导班的生意年年做,也没见有人站出来质疑老师的水准呐。”这段话几乎是汪建凯和万毅共同完成的,两人给子健思想的洗礼。
“啊?……”杜子健看着讲台上侃侃而谈的韩长林,不禁沉默……
接下来的两天和第一天无异,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去自助餐厅吃早饭,然后去看一天的PPT……唯一的欣慰是,不用做作业,而且避开了一次年级周考。这么一想倒也值得,杜子健也就豁然开朗,安安心心地度了两天假。
回学校时已经临近期末考试了。
二中的作风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各科老师齐上阵,平均一天要发五六套卷子,用叶德全的话“质变到量变的关键是量的多少”,所以二中的对策是多多益善。杜子健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因为习惯成自然,好比北京人对于雾霾,日本人之于地震,印尼人之于火山,刚开始可能有点不适应,时间久了也就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一天自习课叶德全又来日常训话,杜子健本以为又要听他长篇大论,不料叶德全右手一挥,说:“去三楼听宣讲吧。上一届的优秀学生办的招生宣讲,你们应该去听听人家的经验——别就知道做题做题。”
杜子健正犹豫要不要放下手边没写完的两套理综卷子,就被万毅一把从位子上拉起来,只能无奈的停笔。
杜子健到的时候已经人满了,看得出来的人应该不止原定的两个班。杜子健和万毅好不容易才在后面找到位子——事实上杜子健本不打算来,所以并不在乎是后排还是前面,不过到场的人每人会发零食饮料,算是意外惊喜。更加意外的是,杜子健发现陈希就在自己的正前面。不知道是不是陈希也发现了杜子健,回头对着杜子健笑了笑,杜子健竟然刹那间觉得心脏砰砰跳,紧接着是脸红发热——用生理学知识,这是肾上腺素分泌引起毛细血管收缩的生物反应。万幸为了演讲效果会场的灯光比较暗,所以这一切都是在黑暗中进行的,陈希并没有丝毫觉察。
宣讲其实无非走流程,做宣讲的人为了完成实践作业,听的人也不过是嫌弃卷子做的烦了来偷闲。杜子健见来的人有的带着书在背记单词,仔细一看是宋佳,也就不觉得惊讶了。
上台的是个卡哇伊的女生,旁边站着叶德全和其他几个老师,都看着她满脸堆笑。下面嘈杂声一片,那女生几次发声都被强行淹没,好比旧中国在国际会议上的讲话。那女孩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把目光望向一边的叶德全,好在叶德全比国联乐于主持公道,一声厉喝“安静!”竟然有当年张飞长坂坡吓退曹军的本事,学生都安静下来听他讲话。
那女孩介绍的是华师大,而且一言不合就放图,开头就是华师大引以为豪的泛滥成灾的女生写真——这在目前中国普遍男多女少女生已经成为保护生物的大学里是不多见的。
杜子健有个姐姐在北京的一所985工科学校读书,亲眼见证了在大学里女生的稀缺程度。她班上26个人,四个女生,作为工科学校的女生是不用担心找不到男朋友的。杜子健的姐姐长相一般,小学到高中以来都没有男生追求过自己,结果上大学的第一个月就迅速脱单,对方还是个帅哥——说是长得像像吴彦祖。据说在工科学校,大一也许还有单着的女生,大二单身女孩几乎就绝种了,而且不论长相——当然如果长得像Angelababy或者有维密的身材,那追求者就可以排队了。不过话说其实大学的女生其实少有丑女,因为现在的女生都潜移默化地接受了这样的思想观念“舍得用一顿饭的钱为自己买一套化妆品,一定会有男人舍得请你吃饭”,护肤品化妆品多到要堆成山。杜子健姐姐自身底子一般,但是上了大学后化妆技术突飞猛进,也算脱胎换骨了,所以说“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不是没有道理的。现在的大学生宁愿花两个小时来化妆也不会去图书馆自习的原因,其实正是在此。杜子健的姐姐十八年的人生观在上大学的一年里轰然崩塌,从前她也是和杜子健一样埋头读书,因为“知识改变命运”,可是现在她常常挂在嘴边的是“颜值决定人生”,还说班上有一次计划全体出去游西山公园,结果因为一个女神而全体推迟一周……
这些事情在杜子健听来都离自己很遥远,毕竟自己现在连大学还没上呢。
那女生说话倒是没有多少人听,不过每次放图都能引来一阵“哇——”的惊叹声。杜子健无聊得很,就想和万毅说话:“万毅——来这干嘛?”
不料万毅说:“听故事呗!”杜子健不禁哑然。
杜子健无意间看到陈希在很认真的翻阅一本高校招生指南,昏暗间看到她的侧脸……
三
杜子健这人有严重的焦虑症,每到大考就容易失眠,几乎没有例外。
其实像这种期末考试杜子健经历过不知多少次,以杜子健的实力本没必要担心,但是每次临近考试的几个晚上杜子健还是会彻夜难眠。杜爸杜妈对子健的这个毛病一直很担心,尤其现在离高考还有四个月而已,如果子健高考那两天休息不好,势必影响考场发挥。杜子健父母给自己的定位是子健的僚机,虽然不能和儿子一起上考场,但是考场之外的一切事情自己责无旁贷。比如全职陪读负责儿子衣食住行的杜妈,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给子健买早餐,杜子健出门后杜妈负责去一公里外的菜场买菜,准备做午饭和晚饭,春夏秋冬,风雨无阻;杜爸虽然不在出租房常住,但也会常常从家里赶过来,一来是思念妻儿,二是监督子健的学习,再者是为了蹭饭……虽然中国的男人已经有演变为家庭妇男的趋势,但大多数中国男人还是宁愿吃泡面也不愿做饭的。这并不是个例,事实上大多数陪读家庭都是这种状态,甚至正是他们支撑起了全县的经济发展。杜子健对杜爸很不感冒,因为杜爸是中国传统式的厉行家长,每次来都要和儿子促膝长谈,有时还要和子健的班主任了解民情——据说青春期的男孩子没有几个和父亲关系融洽的,杜子健对杜爸的态度是三不原则:“不理,不管,不听”,久而久之父子俩的关系很是微妙。
明天的考试科目是语文和理综,杜子健果不其然又失眠了。
杜子健担心的是语文——二中一向重理轻文,语文的地位就像是苏联的轻工业,不可或缺又无人重视,处境尴尬。杜子健所在的理科实验班更是夸张,连语文晚自习都被强迫改成了数学周考。杜子健从高一开始就充分领会了学校的精神,几乎没有听过语文课,但凡语文考试一律靠初中的底子和运气,所以语文成绩一直维持在及格线上一点点。
已经十二点十分了。
杜子健今天特意早睡了一个小时,但是无奈睡眠这种东西好比追女孩,有时候单单自己的一厢情愿是没用的。
杜子健从十一点躺到了现在,不仅没有一点要睡着的迹象,反而觉得越来越清醒——杜子健觉得自己现在就可以去考试了,如果学校特批的话。翻来覆去,愈发觉得烦闷,杜子健索性开了灯,看起床头的《古诗文速记》。
看了几分钟,翻到李商隐的《锦瑟》: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陈希那日的侧脸。杜子健叹了口气,心里明知道自己的成绩比不上她,如果自己是宋佳就好了……不知道她有没有喜欢的人,她那样的女孩肯定会有很厉害的男孩追她,而自己……
这时门突然开了,是杜妈——
“这都几点了——你明天不要考试了?”杜妈刻意压低了声音——这是典型的合租房,不大的房子里住着八户陪读家庭,房间都是用隔离墙硬生生分出来的,隔音效果自不必言,杜妈平时切个菜都要选好时间,生怕影响了邻居的休息。
“哦。我现在睡不着,想先看会书。”
“明天就考试了,现在看书还来得及吗?不如早点睡觉,考试才有精力。”
杜妈说完就不由分说地要关灯,杜子健起身一跃到开关旁边挡住开关:“我现在还有些要背的东西要复习。你回去吧,妈——”
“平时不努力,考试前天晚上才抱佛脚。”杜妈不再坚持,因为儿子的习惯她也是知道的,就说:“我不管了,你自己反正到时间就休息吧。”
杜妈转身离开了子健的房间,顺手带上了门。
其实该背的早就背会了,不会的即使今晚不睡明天也不会灵感突显。
杜妈走后,杜子健看着满房间的书,三年的时间里那些书一本一本从自己的笔下走过,就像工厂的流水线,那走到最后会走到哪里……不知道陈希现在在做什么,应该早就睡着了吧。
手里的速记手册已经翻到了《鱼我所欲也》,杜子健看到“二者不可得兼……”突然睡意袭来,就沉沉地睡过去。
虽然这一夜几乎没怎么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天杜子健精神焕发。早餐是杜妈精心准备的鸡蛋青菜面,杜子健狼吞虎咽地吃了个饱,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这次你肯定能超过宋佳……”虽然类似的心理暗示杜子健已经做了千百遍而没有一次成功过,但是在考试前用来给自己壮胆还是可以的,好比电视剧里有人上战场前要喝酒,道理都是一样的——先欺骗自己,给自己一种天下无敌的错觉,至于结果则是另一回事。
这种无敌的感觉杜子健一直维持到了考试开始后一个小时,杜子健做到一篇阅读《浪子》。看了一遍,没懂,于是从头再来一次,好像明白点意思……杜子健总共读了四次,觉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做题。
第一题照例是五选二的文章理解题。杜子健读了题,怀疑自己是不是看了文章,大体的感觉就是五个都对又好像都不对……杜子健决定相信命运,选了自己觉得最可能的答案。接下来是主观题,杜子健感觉仿佛是在乡间小路上开车,一路颠簸,好不容易熬到了作文。杜子健看了看题目,觉得尚且不难,提笔就开始爬格子……
中午回来杜妈很有默契地没有问子健考试的情况,倒是隔壁的一个阿姨很不识时务地问她的女儿:“考得怎么样啊”结果那人一下就哭了,留下她母亲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杜子健看着这一切,不禁哑然。
下午的理综杜子健倒是很有把握,一路做的顺风顺水。
走出考场的那一刻,杜子健觉得自己270分应该没有问题,只是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杜子健看到陈希笑着走出考场,就主动走上去打招呼:“嘿——陈希,考得不错吧?”
陈希莞尔一笑:“还好,接下来的考试也要加油啊。”说完就和几个女生谈笑着离开。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杜子健暗自发誓:一定要超过宋佳,要让陈希看到自己……
接下来的考试杜子健基本上正常发挥,总体看来这次应该不差。
本来照理说考完就是要放寒假的。二中发扬校风,补课到大年前三天,大有和国家法定假日看齐的趋势。杜子健倒是无所谓,回家也是差不多的生活节奏。
放假前照旧要开家长会,杜妈从叶德全那里领会了一摞材料,都是关于寒假如何安排的。
浑浑噩噩熬到了放假,收拾东西回家过年。
杜子健其实早就知道这个年应该是注定过不好了,前兆之一就是叶德全发下来的各科假期作业,杜子健粗略一数有十多本,而假期也不过十天而已。换算一下也就是说杜子健平均每天要消灭一本多,子健内心觉得这种事就和日本人说三个月灭亡中国一样根本是天方夜谭,但是据说人的潜力都是逼出来的,好比给你一百斤砖头你不一定搬得动,但是给你一百斤钞票你可能就能背着它健步如飞了。杜爸杜妈深谙此道,许诺子健年后带他去上海旅行——前提是期末考试的成绩要进入年级前十。
等成绩的这几天杜子健很是不爽。按照杜妈的要求,杜子健每天坚持早起晚睡起床,具体安排都按照杜妈从网上找的状元高考复习作息表进行,具体如下:
6:00-6:20洗漱
6:20-7:20背记英语单词
7:30-7:50吃早饭
8:00-8:50背诵古诗文
9:00-11:00一套数学模拟卷
11:30-12:00吃午饭
12:00-1:00错题纠正
1:00-1:40午休
2:00-4:30一套理综模拟卷
6:00-7:00英语听力练习
7:00-10:00历年高考真题练习
10:10-11:30错题复习
……
粗略算下来,放假每天也有十七个小时用来学习,并不比在学校里轻松,杜爸名曰其名说是“规范化作息”。
过年前一天,杜子健还窝在家里刷题,做完一套数学后对了答案,顿时觉得万念俱灰,无心再看书。这时恰好杜子健听见有人来拜访,心里大喜。
来的人是杜子健的姐姐——就是那个在北京读大学的985高材生。杜子健听到杜妈杜爸匆匆忙忙的开门声,接着是一连串的笑声,然后就是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杜子健尽力调动起听觉的灵敏度——果然,杜子健房间的敲门声响起:“子健,快出来吧——看看谁来了。”
杜子健迅速从桌子上扶起脑袋摆出正襟危坐的姿势,这就好像当今某些明星看到狗仔时要摆拍,起码要做出自己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样子。杜妈开门的这一刻子健觉得自己演技爆棚,好歹比现在的某些尬剧的演员要称职。
杜妈看到儿子还在复习,心里罪恶感油然而生,就说:“儿子,还在学习呢?”
“嗯,妈。快了,就快把这套理综卷子做完了。你——有什么事?”
杜妈很是欣慰,忽然想起门口还有客人:“对了,你姐姐来了。你先别做了,出来休息一下吧。”
“我本来等下还想把这一章节复习一下的……”杜子健假意说自己很忙,暗地观察杜妈的反应。
“寒假还有这么多天呢,先休息会吧。”杜妈平日很少用这种温和的语气和杜子健说话。
杜子健怕再推说杜妈会当真,索性见好就收地放下笔。
杜子健的姐姐上次过来是在高二的时候。杜子健的印象里那时候她戴着800度的眼镜,头发散乱,双目无神——杜子健见过得布罗意的老年照片,当时就觉得自己的姐姐可能要为科学献身了,杜妈也说过自己的侄女可能是读书读傻了,还告诫子健以后可不能变成她那样。
“子健——”说话的正是子健的姐姐。
杜子健望去,只见她烫了一头金发,眼镜也不知所踪,嘴唇明显涂过口红,眉毛必定是描过了,仔细看还画了眼妆——杜子健一时不敢相信这是姐姐,竟然呆住,不敢上前打招呼。
“姐姐……你怎么……我还真没认出来。”
“哈哈,姐姐过来看看你。这不就要高考了,感觉怎么样?”
“还好吧。”杜子健模糊地回答,手挠着脑勺是他紧张时的习惯性表现。
杜子健的姐姐也经历过这个阶段,所以很了解他的心态,就不再追问这个话题,过了一会儿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这次来除了过来看看你,另外还有一件事。”
“什么?”杜子健突然紧张起来,他感觉此刻正在和叶德全谈话。
“我就直接说了,就是准备自主招生的材料啊。这件事很重要而且很紧,你要赶紧准备。”
“自主招生?”杜子健的印象里只有高考这一条路,“自主招生”对于自己来说好像一直很遥远。事实上,二中因为处在县城里,所以和自主招生有关的信息一直很闭塞,况且二中史上也没有人是通过这条路上大学的。
“这个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的学生从很早就开始准备了,而且准备材料这些东西都有专门的机构负责,你不会没听说过吧?”姐姐的表情就像是看到希特勒和犹太人握手。
“不是——我听倒是听过,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准备啊。”
“这样啊,我看看能不能帮帮你,但是我也不是很懂——我也是上大学才知道的。”她抿了一口茶,“我室友——就是靠着自主招生,加了30分,所以说我要赶过来和你说这件事,毕竟上大学很重要。可以说你上什么大学直接关系到你往后的人生,可不是小事,你可得重视啊。”
“哦。”杜子健本来的目标只是高考而已,每天过的倒也简单。现在仿佛是前方有两条路,他倒觉得有些迷茫了。接下来是程序化的吃饭寒暄,杜子健机械地应付着“嗯嗯”“还行”“好”“知道了”……已经无心听他们的谈话。
晚上,杜子健破天荒照了回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子健想起前年杜妈对自己说的话,不禁哑然失笑。
这个寒假过的索然无味,但好在期末考试的成绩还过得去——年级十一名,算是不错了。杜爸虽然口头上说“还是没有进前十啊”,但是脸上的表情还是泄露了内心的满意。作为嘉奖,杜爸大手一挥,甩给子健三百块以资鼓励。
四
杜子健早知道开学有一场新年第一考作为新年礼物,而且隐约也有预感可能要兵败滑铁卢,但是没想到会惨烈到要几乎亡国——理综还算过得去,考了234;英语就只有106,可以倒着数了;当然更惨的是数学,杜子健破天荒地考了个不及格……杜子健心算了几遍都是只有刚过500,好在其他人的情况也差不多——只有陈希是个例外,这次惊人地考全校第二,整整高出杜子健一百多分。杜子健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很不是滋味,甚至于好几天见到陈希都是躲着走的。
相比于杜子健,杜爸杜妈更关心的是自招的事情。已经进入三月份,杜子健要忙着高考复习,所以一时将准备自招材料的事情抛在脑后。杜妈又对这种事情毫无经验,只能看着着急。
其实杜子健也并非不在乎这个机会——他上网看过了相关的招生信息,知道原来报名并没有那么简单:要数理化生四门科目的省级竞赛奖项或者发明专利,要么就得曾经在权威杂志发表过论文……杜子健只曾经得过一个物理竞赛省级二等奖外加一个生物省三,至于发明、论文什么的就是天方夜谭了。况且即使通过了报名的筛选也还要经过一轮复试,杜子健早听说过复试的难度,心里暗自掂量了自己的实力,觉得还是安安心心高考才是。
杜妈不这么想。她私下加了几个自招交流的QQ群,每天去群里取经:包括怎么写自荐信,怎么准备成绩单,怎么选择大学……然后杜妈再把这些宝典二手卖给杜子健——其实这些东西放在网上多少年,早不知道是几手了。
一天吃晚饭时杜妈问子健:“那个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自荐信写好了吗?”
杜子健忙着埋头往嘴里扒饭,很不耐烦地说:“没有,我最近忙得很。”
“你这孩子怎么就是这样?”杜妈感觉自己的良苦用心完全被忽视了,瞬间爆发,“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为的是你自己的前途。我每天辛辛苦苦,你倒好……”
“你都说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别管了行吧?”
“别管了……你也说的出口。你长这么大了,我不用管你了是吧?好,你有本事了,你有本事莫吃我的饭?”
“好,你说的。”
杜子健本来就琐事烦心,被杜妈这么一激,当即就怒火烧脑,“啪”一声把筷子狠狠地拍在桌子上,摔门而去。
晚上本来是有课的。
出门时已经是六点零三分。杜子健出门就后悔了,因为突然想起来晚上有一门考试,但是自己都那么硬气地摔门了还怕翘课吗?杜子健决定再硬气一回,晚上不去学校了。
路上都是匆匆忙忙赶去上课的学生,想起自己几分钟之前还是其中的一员,杜子健忽然觉得自己独立于世,这种感觉很奇特,他甚至竟然有些小小的兴奋。太阳快要下山了,学校的后山染上了淡淡的红晕,杜子健突然想起来这里三年自己还没有去过后山,事实上这座小城里他除了学校之外的地方几乎都没有去过。
杜子健慢悠悠地在人群中穿行。行色匆匆的行人就如这座城里的一切风景一样已经成为它的符号,严格来说,这是一座连三线城市都算不上的小县城,和北上广深的繁华相比,这种快节奏的生活和城外的群山环绕显得格格不入。
天色渐暗,杜子健觉得自己的心情很久没有这么轻快过。城外是一条环城河,杜子健站在大坝上远望河对岸的一片白杨林,他知道自己的家就在那个方向。来这里三年,一千多个日夜,现在掐指数一下也只还有94天而已。这几百个日夜杜子健几乎每天都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学校——路上——出租房,虽然过得忙忙碌碌,倒也感觉充实。回头就是学校的方向,杜子健看着眼前连绵起伏的群山逐渐在夜幕下消融,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想起陈希,高考就在三个月后而已,考完就要各奔东西,可能就后会无期了。
杜子健隐隐约约听到广场的音乐响起,放的正是朴树的《那些花儿》:
“那些笑声让我想起
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
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她们都老了吧 她们在哪里呀
我们就这样 各自奔天涯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想她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她还在开吗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去呀
她们已经被风吹走 散落在天涯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那些性情在岁月中
已经难辨真假
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
好在曾经拥有你们
的春秋和冬夏
她们都老了吧 她们在哪里呀
我们就这样 各自奔天涯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想她
……
我们就这样 各自奔天涯
”
杜子健第三次听到“各自奔天涯”,忽然文艺青年的本性爆发,感伤难禁。凭自己的实力,高考要想考到陈希的分数简直痴人说梦,况且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和自己上一个学校呢,搞不好自己自作多情反而连朋友都做不成。想到这里,杜子健不禁暗笑自己的天真。
忽然担心学校里的考试。杜子健看看手表,现在是九点十七分,估计考试都结束了也没有必要再回学校了,索性直接回家。
身后忽然刮起风来,月亮不知何时已经被云吞没,眼前一下子暗了下来,只有昏黄的路灯,杜子健听着风吹过山林的声音……
回家时,杜妈很出人意料地没有骂子健,而是和平时一样淡淡的说了句“回来了”,就一头钻进厨房,杜子健看着桌子上刚热好还冒着蒸汽的饭菜,觉得自己真的不懂事,实在太冲动了,毕竟也是为了自己,自己一定要考个好大学,不能再和父母斗气了。
接下来的几天杜子健开始着手准备自招的报名材料和自荐信,好在他有两个学科竞赛奖项,所以在硬实力方面并不算弱,但是在社会活动这一项杜子健几乎是空白——事实上像这种县城中学的学生也几乎没有什么实践活动。杜子健知道同班的宋佳万毅也在准备材料,私下问过他们关于实践活动怎么填,结果两人都讳莫如深,杜子健很知趣的没有追问。
接下来的就是写自荐信,据杜子健的姐姐说这个环节相当关键。杜子健在网上找来了很多现成的范例,看了十几篇前辈的自荐信。这些信风格各异,有打温情牌的朴实无华型,有打苦情牌的博取同情型,有打才华牌的旁征博引型,当然还有励志型……杜子健粗略一看,有十岁丧父而后励志夺得全市第一名,有人读过二十五史管锥编全套和史记,还有人从小立志要当爱迪生那样成就非凡而品行高尚的科学家——杜子健笑他对爱迪生的了解还停留在课本上的爱迪生救母。看过中国最优秀的学生们的事迹,杜子健终于若有所悟,决定打朴实加才华牌,遂提笔就开始作文:
“尊敬的某某大学招生处老师:
您好!
我叫杜子健,是一个来自某某市某某县城的普通学生。
我出生于一个普通家庭。从小我就对科学很感兴趣,我的父母对我起到了启蒙的作用。早在我三岁时,我就在父亲的教导下开始学习数学。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对学习自然科学欲望愈发强烈,尤其是物理和数学。我在小学以及初中时期开始接触到霍金的理论,他的《时间简史》让我的思想飞跃到了宇宙的维度,也激发了我自学更加高级深奥的物理数学知识的欲望。我在高中的学习生活中,通过自学初步了解了相对论以及量子物理、弦理论等理论。兴趣在一定程度上也促进了我对课本知识是学习,我在高中时期物理以及数学等科目长期在年级保持前十名,而且在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中拿到了全国二等奖,这也是对我的巨大鼓舞。”
写到这里,杜子健感觉江郎才尽,实在硬编不下去,但是数了数字数,感觉实在单薄,显得诚意不足,就硬着头皮继续:
“除了自然科学,我自小还对文学颇有兴趣。我的第一本课外书,就是《唐诗三百首》,我在阅读唐诗的时候,感觉到的是身心的愉悦。年龄稍大后,我开始接触到钱钟书梁实秋等民国大家,我读过《管锥编》《谈艺录》《雅舍小品》《秋室杂文》等作品,在读书之余,我还曾经尝试过创作一本小说,只是由于学业繁忙而束之高阁。李敖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家,正是由于他的启发我开始创作杂文,在我看来,杂文是一种认识世界的方式……
我对贵校心慕依旧,我认为贵校的电子信息专业非常适合我,所以,我恳求给我一个参加复试的机会。我相信,我不会让您失望。”
杜子健写完,感觉平生吹牛功夫已经耗尽。毕竟信里的内容大多都是自己凭空脑补出来的,杜子健觉得精疲力竭,随手把信和其他材料装进文件袋,不愿再去做任何检查修改。反正就这样吧,不管能不能过,一切听天由命。
学校里面的一切倒还是照旧,每天做卷子,讲卷子,再做卷子……
杜子健感觉生活倒也充实。
四
进入四月,南方并没有入夏,但是学校里已经能明显感觉到夏天的燥热。叶德全对时下的情况早有预见:学生不愿意听,老师懒得讲,反正是双方都处于罢工状态。这种情况在往届也出现过,课堂内容早就上完了,学生应试训练也做过不少,时下能做的不过就是几次模拟测试而已。以往老师们的对策是道家的无为而治,放任自流即可,但是叶德全见学生一片死气沉沉实在心急,私下召集几个任课老师开会,最后做出一个决定:全班组织出游。学生没想到凭空多了一次春游,但是一想到芝加哥大罢工还创造了劳动节就心安理得了。
叶德全课间宣布消息时杜子健正在睡觉,恍惚间听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欢呼声,迷茫中看着王莘兴奋地在和陈希说话,四周看看发现大家都在欢呼,完全不明所以。
杜爸给了杜子健五百作为经费,倒是杜子健自己对此并没有期待。
浑浑噩噩到了出游的那天,杜子健习惯性地要背包上学,突然看到桌子上的一袋零食才想起原来今天不用上学,不禁笑自己傻。这时候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是杜爸的短信:
我这几天要回家一趟,早饭在桌子上,注意安全。
杜子健看着桌子上的面条,忽然觉得父亲有时候也很可爱。当然,除了在谈成绩的时候。
从学校到终点是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杜子健从上车开始进入待机状态,其间颠簸嘈杂也丝毫不影响子健酣睡,直到万毅敲杜子健:“到了——”杜子健才一脸茫然的惊醒,低头擦了擦口水,迷迷糊糊地跟着人群流动。
其实叶德全已经很多年没有组织过这样的活动,他自己也一时童心难抑,竟然少见地没有板着张严肃脸。杜子健在队尾断后,看见几个女生手拉手走在前面,一时突发奇问:“为什么女生手拉手就是感情好,男生手拉手就叫同性恋?”
这话是对汪建凯说的,但是汪建凯并不愿意理会子健,而是白了他一眼表示鄙夷。为避免尴尬,杜子健只好自问自答:“因为从本质上看,当今社会所谓的男女平等其实并不平等——严格说我们男性已经处于劣势,所以你看看现在的女权运动,其实真正需要争取权利的是我们。”
“嘿——杜子健……汪建凯,你们在说什么呀?”杜子健突然听到陈希的声音,原来前面手拉手秀感情的女生就有一个是陈希——她今天把头发放下来了,其实只是换了发型而已但是感觉像是换了个人。
杜子健不好和她讨论女权运动或者同性恋,挠挠头说:“没什么,瞎聊。”
不料汪建凯这时候突然回血,冷冷地说:“他在聊你。”
杜子健顿时大脑充血,耳朵明显能够感觉到在急速升温——不想汪建凯这小子会落井下石。杜子健调动起全身的细胞来思考如何接招,不经意间和陈希的目光碰撞,杜子健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赶紧低头不敢看她。
汪建凯又不慌不忙地开口了:“开个玩笑,哈哈——我们在说等会要去哪里玩。”
杜子健悄悄用余光撇着陈希,看到她的表情并无尴尬或不悦这才长舒一口气,赶紧说:“对的……我们刚才还在说过一下要去看电影。”
“看电影?不是要集体活动吗,怎么看啊?”陈希笑了笑说。
“这个——杜子健早就问过班主任了,可以的。”汪建凯再一次喧宾夺主,说完露出得意的笑。
“是啊,可以的。”杜子健已经不是第一次假传圣旨,竟然没有丝毫脸红,他此刻想的是等一下怎么把这个坑填平……
电影院是在商场的四楼,几人找了很久才从角落里找到了这个隐蔽如地下站的秘密机构。杜子健是第一次和女孩子看电影,半个小时前他编了个理由说要和陈希以及其他几个人一起去书店为同学挑选高考复习资料,叶德全欣然答应。其实并没有“其他几个人”,汪建凯找了个理由提前回姑姑家了,所以只有杜子健和陈希而已。
眼下正值高考前最紧张的时候,电影院里的人大都是情侣,所以看到杜子健和陈希两个人,售票的小姑娘很嘴甜地凑过来:“你好两位,今天有最新上映的电影很适合情侣看啊——”说完看见女孩的脸瞬间变色,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打补丁:“哦哦,不好意思——其实也可以朋友看的。”
“陈希——你别在意,对不起啊。”杜子健一边道歉一边观察陈希的脸色,觉得并无大碍就放心了。
“没事啊。”陈希很自然地露出不在意的表情。
……电影说的是什么杜子健一点也没有记住,只是大概知道讲的是一对情侣一块很多年然后分手了最后女孩去了外国然后就结束放歌……王菲的声音在已经散场的电影院里响起的时候,杜子健看见周围的好几个女孩子在肆无忌惮地抹眼泪——杜子健觉得很诧异,这种狗血玛丽苏的剧情不是早就烂街了吗?不经意间看到陈希似乎神情和刚才有些不同,仿佛眼睛里有一种黯然的神色……
电影散场,杜子健小心翼翼地问:“陈希——时间也差不多了,要不我们回去吧?”
陈希抬头的时候,杜子健仿佛是真的看到了她眼睛里有些湿润,没想到像陈希这样的女孩子也会被这种剧情感染,看来善感是女生的天性。她沉默了一下,说:“其实,我想去江边走走。”
子健今天吃的惊比饭要多,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杜子健的惊喜几乎要从胸膛中溢出,他暗自稳了稳心态:“好啊,反正还有时间。”
“嗯。”
杜子健再次看过去,陈希眼中仿佛又有了光,就像夜空里的星星闪耀……
这一天两人在江岸走到太阳快要下山。陈希聊了很多,天南海北,音乐文学,梦想人生,爱好未来。杜子健第一次看到这个自己眼中不苟言笑的女孩子原来有这么多梦想,突然感觉也许自己认识的只是冰山一角……看着落日在江面投下赤朱丹彤,两个人的背影在夕阳下渐行渐远……
出游回来,杜子健就感觉班上的人看自己的表情有些怪异。汪建凯更是义务当宣传员,杜子健明白大概是怎么回事,也懒得解释。好在眼下是高考复习的关键期,他们过了几天也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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