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生

人还要有点儿东西，才叫活着。

如今读这句话，竟然有种触动人心的感觉。

《棋王》是阿城写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一篇小说，是他最负盛名的作品。我少年时代囫囵吞枣的浏览次数，彼时我的关注点还在王一生那本被毁的棋谱上，幻想着那是一本武功秘笈，而不仅仅只是棋道。

时隔五年再次阅读，我感受到阿城深切地向我们阐述了一个问题——人之所以平凡，是因为每个人都需要吃饭，但人之所以不平凡，正在于除吃饭以外，他还有有着其他层次的追求。

这种追求可以让迷茫的思维走出困境，让沉重的苦难看到希望，让卑微的生命获得尊严，哪怕此刻正深陷饥饿、痛苦、窘迫的处境中。

王一生所处的时代正是新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年代。荒诞、狂热、残酷，惨烈这个时代我们理解的和不能理解的词汇，都在那个年代一一上演。

千千万万的人遭遇时代和家庭的双重不幸，在各种大字报，红卫兵的政治运动中互相揭发检举，打砸抢烧，是那个年代人们的集体写照。

全中国都在慌乱哭泣，随波逐流。王一生却对此却很漠然，不管社会的巨变，他仍然痴迷于象棋中，到处找人对弈，在他即将背井离乡奔赴云南边境，在乱得不能再乱的车站里，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告别，他却宁静的听着喇叭里放着一首又一首的语录歌儿，唱得人群心慌意乱的语录。

他不在乎，远远赶来送别的妹妹在人群大声呼唤他的名字。他仍旧满心的只想找个人下盘棋。

王一生种种匪夷所思的行为被人称作“棋呆子”。 他追求象棋，几乎忘了所有事，可是有一样东西他无法忽略，那就是吃饭。

吃饭是生存，是生理需求；下棋是生活，是精神需求，这两点即是《棋王》的核心。

“听见前面大家拿吃时铝盒的碰撞声，他常常闭上眼，嘴巴紧紧收着，倒好像有些恶心。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节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舔了，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抵岸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呷。”

“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轻轻地叩茶几。一粒干缩了的饭粒儿也轻轻跳着。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将那个干饭粒儿放进嘴里，腮上立刻显出筋络。我知道这种干饭粒儿很容易嵌到槽牙里，巴在那儿，舌头是赶它不出的。果然，待了一会儿，他就伸手到嘴里去抠。终于嚼完和着一大股口水，“咕”地一声儿咽下去，喉节慢慢移下来，眼睛里有了泪花。他对吃是虔诚的，而且很精细。有时你会可怜那些饭被他吃得一个渣儿都不剩，真有点儿惨无人道。”

王一生对于吃饭的态度是的虔诚，但却不贪婪。于是他听着着“我”讲述种种关于吃的故事，并且清晰地表达自己对故事的看法。

他听“我”讲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很严肃地看着说把一个特别清楚饥饿是怎么回事儿的人写成发了神经，他很不喜欢，于是他说：“杰克-伦敦，这个小子他妈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饥！”

他听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但是他马上说这个故事不好，这是一个馋的故事，不是吃的故事。邦斯这个老头儿若只是吃而不馋，不会死。他不喜欢这个故事。

他喜欢院子里五奶奶讲的故事，并说首先得有饭，才能吃，这家子有一囤一囤的粮食。可光穷吃不行，得记着断顿儿的时候，每顿都要欠一点儿。老话儿说——半饥半饱日子长嘛。

在王一生看来，吃饱肚子是一个生存问题，为了填饱肚子的吃是真正的“吃”，至于吃的是什么，好不好吃，是该多加点油还是少放点盐，这些都是超出生存以外的贪婪追求了，那不是“吃”而是“馋”。

与对于吃的问题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象棋，他对于象棋是一种纯粹的热爱，一种执着的精神追求。他跟学校的同学对弈，和街边大众对弈，与国内名手对弈，拉捡破烂的老头对弈……

无他，纯纯粹粹的就是因为想下棋，爱下棋。所以，在故事的最后阿城说：不做俗人，哪儿会知道这般乐趣?家破人亡，平了头每日荷锄，却自有真一人生在里面，识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

《棋王》这本小说给我的，除了时代的沉重印记，就是王一生的追求了。生活在21世纪的我甚至有些嫉妒，因为他自始自终都有热爱的追求，可以通过这种追求诠释人生的意义。

在现在这个娱乐致死的年代里，各种快餐视频快餐文化几乎引领了一种空虚生活的社会状态，用猎奇的选题作为引子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不提供任何价值思考，不催生任何情感共鸣，人们享受几分钟的快感，过后索然无味，白白浪费了时间，快感阈值也越来越高。

平庸者浑浑噩噩，面对生活的压力无处可逃，索性躺下来一动不动。伟大者漠然相对，任凭生活的磨练，他自有热烈追求，故而他可以对苍天大喊：老天爷你下屌操死我吧！然而，这样的人在生活中少而又少。

最近几年我听到越来越多看电影看到一半看不下去的声音，看到越来越多看书看到一半不玩手机就不舒服的现象，人们已经越来越难静下心来去做一件事了。大多数时候，会在吃饱饭以后陷入到一种无所事事的空虚中，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又能干什么。

故而，我又想起王一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