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之后，我接手了这个有些古怪的任务。任务本身没什么特别的，古怪的地方在于接手任务之前，我恰巧偶遇了程小灰，也就是我要调查的对象。感觉好像先知道了答案，却不知道问题是什么一样。
我们就任务的细节继续谈了一会。麦总接了个电话，接完电话，他示意小安留在这里，看我还有什么想要了解的，他自己提着公文包，步履匆匆，离开了76号咖啡馆。
于是，在这个清冷的星期六下午，处处彰显极简未来风的咖啡馆，坐在我对面的只剩下黑框眼镜女孩，听着老鹰乐队和布莱恩·亚当斯的经典单曲。场面瞬间尴尬得第一次见面完全没有共同话题的相亲现场。她仍是鼓溜溜转动着大眼睛，时不时瞄我一眼。
“你跟程小灰熟悉吗？”我问。
她一动也不动，“不算很熟悉。”
“她一共出过五本书，是吧？”我看着他们给我的资料说道，“都是你负责的吗？”
“前三本是我同事负责的，后来她辞职了，就由我来接手了，后面两本书的责任编辑是我。大概就是这样。”
“你那位同事的联系方式有吗？”
她皱了皱眉，“你找她做什么？”
“兴许她知道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问一问总没错。”
她瞥了我一眼，拿起手机，摁了几下，把她同事的电话告诉了我。
“你跟她男朋友见过面吗？”我又问。
“见过几次，不过我不怎么喜欢他。”
“为什么？”
“太斤斤计较，每次都为合同上的小细节纠缠不清，一会说这个条款不合理，一会说那个条款最好改一改。依我看，他那么纠结合同细节，其实只是为了争取自己的利益而已。至于程小灰本人能得到多少，他未必关心。”
“你是说，程小灰和她男朋友是因为合同的事分手的？”
“我怎么知道？不过有道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戚戚性命。”
“程小灰跟你提起过她的闺蜜卿月宝么？”
“没有，”她垂下眼帘，转过头看向外边，“连她身边有没有闺蜜，有几个闺蜜都不清楚。虽说是责任编辑，也就是见过一两面吧，谈不上投缘，除了稿子上的事，我们基本不谈其他的事。怎么说呢，她给人的感觉有点神秘。”
“你今天给她打过电话吗，或者她联系你？”
“没有。”
“微信之类的联系也没？”
“没有。”
“好吧，我想了解的东西暂时就这些。如果还有其他的事情，我再问你吧。”继续问下去也没什么新东西，只好姑且作罢。无论如何，程小灰与她的出版公司的关系让我觉得奇怪，她看起来也不像神神秘秘、不怎么社交的人。
告别程小灰的责任编辑，也就是那位黑框眼镜女孩，我走出立冬大厦。此时，还不到五点半，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北京的冬夜总是来得如此之快，那感觉就像吃过午饭在街上走了两步，吹了吹冷风，午饭还没消化下去，夜色像腰上的赘肉悄悄爬了上来，温度也随阳光急速消逝。
我走在街上，北风阵阵袭来，我裹紧外衣。暮青色的云在天上挤成一排，缓缓往南飘去，仿如成群结队迁徙的大雁。暮色下，车流密集如云，排成一条望不到尽头长队，刹车灯不时闪起。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路上的行人匆匆从我身旁挤过，偶尔也有人回头，以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我，那眼神似乎在说，竟然有人如此悠闲地走在北京的街头，且不说时近傍晚，正是下班时间，不应该赶着回家吗？再说这暮秋时节，寒意拼了命往人身上钻，也足以教人匆忙赶路。
我触到口袋里冰凉的手机，想着是不是应该打一个电话给程小灰。然而我该说什么？
我已经接了任务，结果如你所愿，我会继续呆在北京，而且任务是调查你？
程小灰说不定已经知道了。我想起下午麦总给我打来的两个电话，中间短暂的间隙，正好是程小灰打来了电话。这也太巧合了，她那时就知道了吗？但是她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我呢，直面自己不可避免的命运吗？
还有一个疑问，谁把消息告诉了她？
程小灰的责任编辑说她没有和程小灰联系过。
眼前立即浮现出一副黑框眼镜，以及眼镜后面那双骨碌碌转悠的大眼睛。她的话不多，用词简洁，不经意间也透露出她善于讥讽的特点。
走在暮色下的北京街头，我再次意识到，我和这座城市格格不入，我和它的节奏不在一个调上。意识到这一点并非很难的事情，如今这份感觉只是再强化了一次。
旧日的影像已经模糊，却时不时涌上来。
“就这样离开北京，有没有特别的遗憾？比如说，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却没有去做的事？”
“大概有吧。”我含含糊糊地回答道，身前站着两个人，身形模糊，我认不出是谁。
“大概？”其中一个人说道。
“有很多呀。”我说。
“说来看看。”另一个人说。
“我不知道。”
“比如，你好像一直单身，没去谈恋爱，遗憾吗？”
“所有逝去的时光都很遗憾。”
“说那么文艺。”
“你不懂，这是艺术家的范。依我看，梁雨生以后是作家的料。”两个人哈哈笑了起来。
“写网文吗？我也写过啊。”
“人家是拿诺贝尔奖的，跟你不是一个层次的。你那太监文，就不要拿来说了，好吧？”
“什么太监文，只是那一本扑街而已。”
“人生只有一次，一次就是什么也没有。”
“什么意思。”
“一句谚语，出自《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米兰·昆德拉写的。这你都不知道。”
“我又不看那种书，怎么会知道？”
“还拍过电影，电影也很有名，好像叫《布拉格恋人》。”
“没看过。”
“你都看过什么？”
“那又怎样？还不是一样。”
“你活得太孤独了。”一个声音说。
“要开心起来啊。”第三个声音出现。模糊的人影渐渐远去，消失在迷雾深处。
街道笔直，往前方一直延伸下去，没有尽头。难道就这样继续走下去吗？
说到孤独，我大体上有那么一些体会，实实在在的体会。说不准是原本就在脑袋里，还是再次来到北京之后才感受到的。这份体会此刻是如此清晰如此真切地存在，怎么驱赶也赶不走，就像马路上车流的刹车灯一样刺眼。
既不能说自由自在惯了，认为单身没什么不好，也不能说心急如焚，迫切想要改变这些，甚至可能连习惯了都谈不上。大体上，只是认为这是既成事实，就算满嘴抱怨也于事无补，只能默默接受。但是，如果遇见合适的人，能在一起的话，那也不错。不过说到底，那只是想一想而已。说是没有勇气改变也好，没有能力改变也罢，眼下的情况就是如此，我只能沿着笔直的路一直走下去，但不能停下来，也没有别的路。只要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无论怎样都成。
凛冽的北风继续吹来，一股莫名的哀愁自心底升起。暮色盘踞在上方，俯瞰这璀璨的城市，孤独在街头如影随形。我很明白，今晚的我，无处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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