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有光老了。
许是年老的缘故,连每日练字也成了奢侈,颤颤巍巍的站在桌子前,步履蹒蹒跚跚,毛笔起起落落,纸上未见笔墨半点。捶腰起身,抬头眯眼,冬日的阳光忽明忽暗,看着温暖身上却凉津津的,常爱晃神儿,一晃就是一天。
时间倏忽而逝,觉得万事恒久未变,一甲子也就是孔老夫子课后的一个盹儿。
只有庭前的枇杷树悄悄的立着,正大光明的缅怀着已故的女主人,慈悲的守着这个院子的阴晴圆缺。
他抛了功名舍了富贵,从北境追到南邦,直到老来遭了白头,也等不到那位弯眉如月笑意盈盈的梦中人。可惜呀可惜,听书之人纷纷问他,可曾有过后悔之意。他说,那塞北的皑皑白雪是再也见不到了,不如就留在这江南的烟雨朦胧之中,你看,有的人,长在心头,一缠一绕,就是一生。
此时,距离妻子魏氏去世已三十又三载矣。
三十又三,续弦两任,难能可贵的是,少年时的心动,情思牵了数十载,未曾丢掉分毫。六旬老人满怀着冲动,在归土前头也不回的奔向自己的少年心事,一如初妻归宁时。
妻初归宁,述诸与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所谓阁子也?”闺阁笑语声当时觉得略带聒噪,妻红脸转眸面向郎君,小妹声声的笑着,像极了春天叽叽喳喳的燕子筑巢。
妻乃名儒魏校的侄女,入府时,开口既是夫君情谊,唇红齿白情深意重,抬眼望去,遍地盛开灿烂秋菊处,立着高雅圣洁之吾妻。雨夜婆娑,妻凭几学书,唇语间浸润了千年古莲,眉眼弯弯处尽是临窗而立的人的孑影。一句句说与郎君听,郎君摇头又点头,妻脸色由暗转晴,回眸里藏着青山翠玉。及至修葺阁子,人声鼎沸,妻无奈只得待产归宁,修书落款处笔锋强劲,划尽了相思情深。阁子巳成,妻产一女,枇杷树亦花果满枝桠。女大,盛夏之际,阁子幼声不断,围着枇杷,女奔妻走,枇杷沙沙作响,似吾胸腔震鸣。呢喃之言犹在耳畔,其后六年,妻死。
妻后,王氏,安亭望族之女,遂即入门。相伴十六载,动静间,颇具吾妻当年时。复二年,始修葺南阁子,王氏疑虑,何唯南阁,吾只遥望北阁,偶有读书声传来,临窗剪影处,是妻倩影停留时。王氏后,不知何人入府。
及至女成,伐树。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今伐之,为博小娘子一笑。小娘子一笑,正若吾妻当年时。小娘子为吾妻及吾之女,今伐树,为小娘子造出嫁之物,愿伉俪情深,不输吾与吾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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