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因为加班,我这周不能回家了。刚刚给家里打电话,是我妈接的。
“我正在上楼梯呢,你吃饭了吗?”她一字一顿地说道,隔着手机我都能感受到她吃力的步伐。
“吃了,泡面”,我淡淡地说道,“这周加班不回去了。”
“哦,别老吃泡面。这两天冷,穿暖和点,棉袄带了吗?”根据响动,我猜她此刻正在开门。
“嗯,带了。”我轻笑了一声,她真是老土,这年头谁还穿棉袄啊。
“哦,带了就好,自己在外面要多注意啊。”
“嗯,知道了。”我在这边点点头,看着手机屏幕,通话时间2分37秒。
我和她同时陷入了沉默。
“小浅?”她突然在那头喊了一声。
“啊?”我一个激灵,期待她能多说些什么。
“没什么事就挂了吧,电话费也不便宜,反正该注意的自己多注意,别委屈自己。”
“哦,你们也是,我挂了啊。”“挂”字还没说完,电话那头已经传来“嘟嘟”的声音。
3分21秒,比上次通话短了25秒。
我放下手机,长嘘了一口气。
第二十七次,他们忘了我的生日。
9月底的时候,我回家正赶上小侄儿的生日。一家人围在桌前,看小侄儿蹦蹦又跳跳。
他头上戴着纸折的皇冠,嘴里唱着新学的儿歌,“猪吃的饱饱,摇着尾巴睡觉”。
他说那是奶奶教的,我心里了然,怪不得每一个调子都跑的那么远。
那一天,我妈炒了好几个菜,我都吃得差不多了,她还在厨房里忙。
我去催她,她说,“快了,还有最后一个菜。”
然后她又看着我说,“再过一个多月就是你的生日了吧,到时候我也多炒几个菜,对,再订个大一点的蛋糕。”
当时我就笑笑没说话。
果然,这一次她又忘了。
说起来,我妈应该是天底下最没有记性的人了,她不仅不记得我的每一次生日,她连哪一天生我都不记得了。
每一次问起,她总是说是村里修运河的那几天,具体几月几号不记得了。我问我爸,我爸说那时他正在外地跑长途,回来我就出生了,更不知道是哪天。
被我问烦了,他们就歪着脑袋想起了两个最有可能的日子,让我选。我觉得好笑,但也只能无奈接受,因为其中一个是11月11日,所以我选了另一个。
然而也没什么用,除了我自己,没人能记得。
2
小侄儿7岁,上小学二年级。开学至今,家长已经被叫了七八次。
上课说话、不写作业、和同学打架,比起他来,我头二十多年的学生生涯就显得没趣多了。
前几天摸底小测验,他语文考了71,自己把卷子撕了,骗家里考了90多。后来开家长会,才真相大白。
他从小在我家长大,是我爸妈的心头宝。每次我哥嫂想教训儿子,他们俩总是在一旁维护。尤其是我爸,嗓门大得惊人,谁想教训他孙子,总要先被他教训一顿。
有时候我会劝他,“你又不能护他一辈子,现在惯着他,小心他将来跌跟头的时候埋怨你。”
我爸不以为然,“你不也是,哪里会怨我?”
他说得铿锵有力,每一个字我都无可辩驳。是
啊,我也是他这样养大的。
我爸宠我这件事,我是从村里知道的。
小时候,村里人给我起了一个小名叫“阿娇”,现在有时候回去,还会有不认识的人这么叫我。
听说叫“阿娇”的人都长得很美,但它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好词。
听说我三岁以前没下过地,到哪里都是我爸抱着。别人都劝他,哪有这么大还抱着的,真不嫌累。可是他不仅不嫌累,还乐此不疲,他成了村里有名的女儿奴。
我哥头上有一道两厘米长的疤,害得他很多年都要用刘海遮着,不敢轻易换发型。这也是我的杰作。
记得几岁时,他得了一辆能遥控的玩具车,我也想要,但他玩得开心不肯给我。我抢不过他,就顺手拿起旁边的石凳砸向了他。
那天,送他去医院回来后,我爸给我捎了一串糖葫芦。
还有一次,我爸带我去村卫生院挂水,针还没插,我就喊疼,我爸为此和打针的老赵大吵了一架,至今没有往来。
这些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作为当事人我竟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但就是这些偶然从别人口中听到的事,让我对自己小时候的模样有了大概的了解。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有人会叫我“阿娇”了。
娇,娇惯的娇,娇乖的娇。
不是一个好词啊。
所以爸,你怎么知道长大后的我没有怨过您呢?
3
十月份,我去盱眙参加大学好友的婚礼。在她家里,我见到她的父母。
一进门,叔叔就说:“不错,比上学的时候胖了点。听说你又在准备公务员考试啊,这么辛苦做什么?”
考试的事情,是我前一天晚上在电话里和好友提到的。
说实话,从上大学起,好友就是我最羡慕的人,仅是因为有好多男生都喜欢她,还因为她和父母无话不说,几乎每一天他们都会通电话。大学四年,她父母来过我们学校十多次,他们认识我们宿舍的每一个人,知道我们和他们女儿之间发生的每一件趣事。
而我的爸妈,既没看过我,我们也不常通电话,他们不知道我的室友是谁,也搞不清我学的专业。
这一点,我爸做的比我妈好一点,至少高中的时候,他来看过我两次,一次是高一下学期的家长会,一次是高三上学期的家长会。
电话也是不多的,打起来更像是例行公事。
高中每个月可以回家,就一次都没打过,买了一张电话卡,过期了都没用完。
大学和工作后就一个月打一次,每一次时间不会超过五分钟,说的大抵也都是那几句话,“吃了吗?缺钱吗?好好照顾自己”,而且每次都是我打过去。
有时候在外面受了委屈,我心里就和父母怄气,两个月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下一次,他们就会说:“怎么这么久也不打电话,我们都急死了。吃了吗?”
一开始想和他们分享的好多事,后来都化作了“嗯哦”两个字。
最初回到家乡时,我是住在家里的。
家里的电视是熊猫牌的,很老的款式。为了看剧方便,我买了一台能联网的液晶新款,旧电视就被我爸抱进了卧室。
一开始小侄子会跑来和我抢电视,可是很快,客厅就成了我一个人的了。
每天晚上吃完饭,我爸妈就带着小侄儿进了卧室,三个人围着一台旧电视看得不亦乐乎。为了不影响我,他们还关上了卧室的门。听着从里面传来的欢声笑语,我看什么,都是那么没意思。
后来,我在外面租了房子,前前后后搬了三次家,他们也是一次都没有来过。
好像我一出家门,他们就忘了有我这个人。
4
“你能对爸妈好一点吗?”有一次,姐姐在电话里这么问我。
“我怎么不好了?”听到这样的话,我很诧异,要知道我在家里都不怎么说话。
“你什么也不说,爸妈老是担心你不高兴。”
“那他们怎么不直接给我说呀?”我反问道。
“他们怕说了会惹你不高兴。”
我默默放下手机,不知该说什么好。
村里有人种花菜发了家,哥哥看到了也想试试。他还有铺子要打理,还有两个孩子要照顾,而种好花菜又是一件很费精力的事情,所以爸妈坚决。
但我哥是个犟脾气,不肯放过一个赚钱的机会,自己固执地包了别人十亩地,扬言自己一个人就能搞得定。
国庆的时候,我在家睡了两天,实在没事做就跟着我妈下了地,蹲在大棚里为花菜的幼苗浇水。一天下来,感觉骨头都被揉碎了。
收工路上,我妈说要去趟超市,家里没什么菜了。
我当时只想早点回家在床上躺着,所以就不耐烦地让她快点。可是足足半个小后,她才出来。
我焦躁不安地大声质问母亲为什么这么久才出来,她略带歉意地说,“知道你累,所以想给你买杯奶茶,谁知钱又没带够,我就给售货员商量了一下……”
那天晚上,她特意做了我爱吃的辣子鸡,但我一口都没吃。
卧室外我妈一遍遍催我吃饭,我只当听不见。一天的劳累让我疲惫不堪,我不经意间泪流满面。
第二天醒来,爸妈已经又出门了。我妈做好了饭菜放在桌上,还是昨天的辣子鸡,一动未动,他们都留给了我。
假期结束的时候,我妈开着刚学会的电动三轮车送我到了车站,临走时,她让我别埋怨哥哥。
我问她:“他一拍脑袋决定的事,为什么到最后要你们受累?”
我妈反问我:“那怎么弄呢,都说子女是父母上辈子的债主,那我们还债的哪有不受累的呢?”
当时我在想,他们的记性真是越来越差了,明明一开始说过坚决不帮忙的,怎么一转眼就忘了。
我双十一在网上买了件羊毛衫,不是很合身又懒得换,就一直放着。我拿回家让我妈试了一下,居然很合适。
我说这是特地给她买的,她笑红了脸,直说我乱花钱。
第二天,左邻右舍就都知道我送了我妈一件羊毛衫,直夸我孝顺。
其实,这是我工作三年来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
5
“我刚进门,就听见‘喵喵’的声音,我还在想哪里来的小猫呢,嘿,一抬头就看见了你,就那么点儿大。”有一次我爸喝酒喝高兴了,说起了第一次见我时的情形。
“才三四斤,不就是小猫吗?”我妈在旁边附和道。
“这么久的事情你们还记得?”我问。
“那哪能忘啊。”他们俩纷纷点头。
“你那时候早产,临时找村里的周大姐接生,你又屁股先出来,可把周大姐吓坏了”。我妈不停地说着,仿佛还心有余悸,“你出来的时候没有声,都觉得是个不能活的,你奶奶让我扔了,幸亏周大姐心善,没扔。因为这件事,我就得恨你奶奶一辈子。”
看着她咬牙切齿地样子,我突然笑不出来了。
“好好的说这个干啥,你看小浅,现在不好好的吗?”我爸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二锅头。
“是呀,你从小成绩就好,啥事也不要我们操心。”我妈欣慰地说道。
他们说得尽兴,我在一旁只有听的份,但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们才会和我说点心里话。
可是妈,你又记错了,恐怕我是最让你们操心的那一个了吧,否则是谁旁敲侧击地要我早点谈恋爱,担心我以后没人照顾?
龙应台在《目送》中说,“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中渐行渐远。”
而我在和他们越来越少的相处中也慢慢了解到,有些事情记不记得住真的没什么。他们年纪越来越大,能记住的东西越来越少,他们不记得我的生日,不记得要去外地看看我,但我知道他们永远会记得要爱我。
虽然这爱,他们从来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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