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师联盟》第二部里,李严为扩大自己的权势,与司马懿暗通曲款,故意拖延不送军粮,并把女儿送进宫中立为贵人,进谗刘禅,说诸葛亮拥兵自重,让刘禅下旨将其召回,削其兵权,专司政务。诸葛亮接旨回军,带兵入朝堂,一边教训刘禅,一边直斥李严奸佞,将之贬为庶人。这一段看得我简直惊呆了——如果不读史书,只见诸葛亮此番纵横捭阖,兵甲上殿制造恐怖气氛,一己之断贬斥当朝大臣,连皇帝都要向他下跪求情,俨然是一副曹孟德般的奸雄模样。哪怕王洛勇老师演得再苦情也好,事实不就是你诸葛亮乾坤独断,像捏死蚂蚁一样捏死了同为托孤重臣却想要抢班夺权的李严吗?
《三国演义》里讲这一段,散布流言的是宫中宦官,诸葛亮回朝了解情况后,诛杀的也是宦官——杀宦官和贬托孤大臣自不可同日而语。并且刘禅见了诸葛亮,也是一味说是思念丞相,才将其召回,绝不可能让他交出军权,只管政务。这个时候让诸葛亮交出军权,蜀汉诸臣谁敢来接呢?还能真给李严吗?
历史上李严跟这一次诸葛亮的回师是没有关系的,他粉墨登场还在后面。还是先看《演义》,罗贯中写诸葛亮五出祁山,陇上妆神破了魏军,收兵后得到李严来书,说吴国派人去了洛阳,要与魏国联合起兵取蜀。诸葛亮大惊,只好拔寨撤军,并在撤退途中,木门道设伏射杀了张郃。回到汉中后,诸葛亮本想归成都见刘禅,李严这个时候又向刘禅上奏,说自己督办的军粮已经送到了前线军中,却不知丞相为何班师。刘禅于是派了费祎去汉中见诸葛亮,两边口供一对发现有问题,原来是李严督办军粮不力,怕诸葛亮见罪,所以伪称东吴来侵,这边又欺瞒皇帝,掩饰过错。诸葛亮气得要斩了李严,被费祎劝下,费祎将情况奏报天子,刘禅当庭也准备斩了李严,又被蒋琬劝下,将其贬为庶人。待到诸葛亮回到成都,提拔李严之子李丰为长史,毛宗岗据此点评:黜其父而用其子,是孔明无成心处——说明诸葛亮不是成心要搞垮李严。
再来看正史,《三国志·李严传》里写这一段,倒没有伪称东吴入秦之事,但李严依旧是两端欺瞒。先是因为夏秋之际连日下雨,运粮不继,派手下报诸葛亮粮草不足,让其回师。结果诸葛亮回军后,李严又反过来说粮草充足,想要推卸自己的责任,反而显得诸葛亮不愿进军,并且给刘禅上表,说诸葛亮是伪退,想要诱敌深入。好在诸葛亮留存了与李严往来的书信,证据确凿,由不得李严抵赖,最后李严唯有谢罪,被贬为庶人。
从来就没有什么诸葛亮带兵上殿,逼迫刘禅罢黜李严的说法。
有意思的是,历史上的诸葛亮和李严,本来是关系非常密切的。《诸葛亮集》里有他与李严的通信,李严曾经劝诸葛亮受九锡,进爵称王,诸葛亮回信说自己已经位极人臣,且现在讨贼还未有成效,待到有一天灭了魏国,克服中原,再和你们一起加官进爵,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这篇回信很有水准,诸葛亮想来是知道李严本来就有私心,同为托孤重臣,自己称了王,李严恐怕也少不了封赐,于是一边表露无心个人荣宠,一边鼓励兴复汉室后大家都能享受升迁,可以说把李严的心态摸得非常准了。
因为托孤的关系,诸葛亮一直把李严的位置摆得很高,而李严本人的能力,又不足以承载如此高位,以致于其他人都略有不满。第一次北伐的时候,诸葛亮本想让李严驻守汉中,李严自量没这个能力,跑去当巴州刺史了;三伐的时候,诸葛亮再次让李严督军汉中,李严又说什么司马懿在魏国已经有开府权了(开府权就是可以在自己府中招募臣僚,是非常重大的权力,蜀国当时只有诸葛亮有开府权),诸葛亮知道李严是在借此伸手要权,于是表其子李丰为江州都督,李严来汉中后,又把自己府中之事都交由他负责,连诸葛亮自己手下的人都觉得他对李严太好了。但诸葛亮认为国家正在用人之际,对待李严这样的人,就是要给他足够的褒奖,原本以为李严只是贪图名望,没想到却会如此颠倒是非黑白。
即便是在李严被罢黜后,诸葛亮还给李丰写信,让他宽慰父亲,既承诺了李丰在朝中的地位,又说李严有朝一日仍有起复的机会。没想到三年后,诸葛亮逝世,李严得知后,也发病身亡了——他原本指望诸葛亮在世能重新起用自己,而继任者显然是不可能这样做,于是激愤而死。
后人在评价这一段时说:水至平而邪者取法,镜至明而丑者无怒——水是最公平的,不法之徒也会拿来当行为准则;镜子是最真实的,就连丑人照了也不会发怒。
水和镜之所以能做到这样,就是源于它们的无私,让任何人都无法心生怨忿。诸葛亮治蜀,立法执纪不可谓不严,但天下无有不服,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无私。要说权力,他受命托孤,有刘备亲言“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但终其一生,他都是兢兢业业辅佐刘禅,死后仅余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内无馀帛,外无赢财,可谓做到了人臣的极致。这样的一个人,在电视剧里被写成了胁迫皇帝、拥兵自重的权相,真是恬不知耻!另外,李严又算什么?且不说李严是荆州南阳人,不是剧中说的什么益州派领袖,并且剧中称李严为李都护,与诸葛亮平级,实际上,李严这个中都护的职务,是诸葛亮提拔过来汉中署理府事的,说白了就是丞相府的大管家,这也能叫平级?就李严这点层次,有资格在朝中掣肘诸葛亮,还妄图争什么政权兵权?
当然,诸葛亮重用李严,确有用人失察之处,这和他用马谡是一个道理,却又有所不同。李严运粮事发后,刘禅要杀他,蒋琬就说,当初先帝评价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但对李严,却也是委以托孤重任,先帝能知马谡,而不能知李严,可见知人之难。纵观李严一生,就连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材料,虽有虚荣之心,绝无僭越之志。至于建兴年间,蜀汉朝堂想要颠覆诸葛亮的人,恐怕是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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