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高二时搬进了这里,一面塞入层层叠叠的教科书,挤占了一整个衣柜下层。除开密密麻麻的笔记与公式之外,上面大概记了些乱七八糟的句子,代表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志向和想法。而我那时仍然抱有憧憬,这倒是挺无聊的。
和我合租的是周圆鹏,他的外婆也在,方便照顾我们起居。时光总是很匆忙的,如果指冬天,早上熹光之时便要记着起床了,左半边窗户上全都覆盖着薄薄的湿气。早餐尽量做到相邻的两天不重样的,外婆会做带有锅巴的煎饺,亦或是一碗稀饭混着大头菜,偶尔会做面条,上面洒满了一层葱花。吃饭作为某种仪式,而我们都仅仅是只顾着吃的。头顶一盏仅有的灯光,昏黄而又几乎摇摇欲坠着,仿佛一副欲言又止的情态。它指引清晨。
周圆鹏早上都要洗头,我都要上厕所,是啊,你看生活就这么开始了,一如既往,从始自终。日子旋转着,我容易在早上感到不安。我细细思考它源自于哪里,是某篇昨晚未完成的背诵,还是突然记起这周考烂了的数学试题,又或者在于几节课之前,老师恨铁不成钢的话语里满是冰冷的眼神,我不知道。但感觉强烈,形容起来大概是,外婆起床时吱呀一声推门,然后排风扇呼呼的转着,我便知道她会煮面条了。一片嘈杂正在进行着,接着水龙头里的水流泻下来击打瓷砖,外婆淘洗青菜时细微的摩擦。一切循规蹈矩起来,我把这种习惯当做白昼与梦乡脱节的时刻。就像我大学时做液体张力系数的实验里,细细的铁环将水面拉断的那一瞬间,一瞬间是枕边的闹钟突然振响,也是我看电压表写下的实验数据。我感到不安,恰如此时。缓解的方法会是数数,像这样:“一,二,三。”于是即刻回归的现实吞下了所有,我总是无奈,不得已而面对着。于是我说:“白天。”
我们出门时会很恼火,我说的是雨季来时。确切的说,这座城市的雨季是一个模糊的指向,凡是夏季,皆有暴雨的可能,记着我们回去时有一场极大的雨,晚自习结束后大家淌着积水前行,伞不管用的。我们很快乐,哈哈哈的不知道在笑什么。而早上就没有这种兴致了,昨晚连绵的雨使路面泥渍满满,必经的花园小径上一片狼藉,周圆鹏说这是“烂泥巴路”。他又形容那些松动的石块叫“跷跷板”,一头踩下去,另一头给你裤头鞋子来一抹脏水。为此我们像排雷的先锋般谨慎,一步几停留。店铺下方的石阶映成反光,沿路行人绰绰,混成一团的影子也绰绰着。紫光米线的老板喜欢吆喝,油条冒着热烟,一辆辆的车在公路上孤单的驶过。我们得快些,迟到会站在教室外读书。
到了中午我们得回家吃饭,时间只有短暂的40分钟,依然匆匆着。这里有一台电视机,曾经还有一台,好像是相同的雷雨天里,它便光荣伤退了。我们会有期待,我与周圆鹏都是实打实的篮球迷,刚好中午的时间段会播送nba的往日战报和十佳球。希望喜欢的球队获胜,那是一种确切,相比于不知归处的未来讲,球迷的确可以放肆些。我没有手机画报之类,成天与法拉第和牛顿打交道,捎带夸张色彩的与世隔绝着。我尝尝将这样的一段时间当做享受,不可多得,周圆鹏的看法也应该类似吧。值得一提的是,那一年勇士被骑士史无前例的翻盘,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郁郁寡欢。
这样的日子无非是晨钟暮鼓的,充实而又不充实,激情而又不激情。谁都想报复压抑的日子,特别是压抑着又一无是处的。每每于周五,周圆鹏早早收拾好行李回家之后,便是我一个人的夜晚了。打球到筋疲力竭,然后买杂志,《格言》,《看天下》之类,打开那台没有更多信号的电视机,翘着二郎腿喝果汁。重庆电视台整晚都在播《九品芝麻官》,我看了不下十遍,耳朵里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句“几品?”“一品!”总之一切都很乱,乱得书包在沙发上,换洗的衣裤在地上,而我想着睡觉了,却不肯行动,虽然这样真的很无聊。到后来我才发现,我只想做一个自由的人,很俗。这就像写作,以前我以为这是我的境界,而后才明白,这不过是繁复生活里唯一的逃避与替代罢了。
所以我依赖起文字的原因,也大抵是不安中的逃避,更大可能是打发时间的举措。日记本不知怎的也就满满的记下去,一个又一个,失去赏玩的成就感而生出可以用来回忆的意义。我体悟到,人们都会在特定的时间地点里留下印象深刻的东西,一首歌,一种味道,又或者是一个天气。它们存在着,渗透着,而慢慢变成一种真实的质量,本身的客观事物却慢慢的模糊开来,成为附着的了。写作就是如此,也比如说我住进这间屋子。那时常常感冒,患上了鼻炎,鼻腔里全是酸酸的气息,我以为这是老式家具里特有的陈旧感。只是当我离开时,这种味道却依然存在,而我满脑子里却只有那间屋子里的陈列和摆设了。
尤其,我常常在犯鼻炎的时候想起木质的碗柜,便觉得有耗子淅淅索索的颤动起来。继而想到我刚来这间房子的时候,阴森森的,那时候周圆鹏还没和我住在一起,我并不喜欢这样的一个人的夜晚。我给王星睿打电话,不得不说,我是一个胆小的人。有时楼板间,窗帘内会突然传来声响,一只黑影飞速闪过,我吓得没魂儿。耗子窝。这真是一个大麻烦。后来周圆鹏一回家便躲进他的屋子里,努力复习,我们常常也没有交流几句,唯一的共鸣在于,他会突然惊恐的大喊:“外婆!抓耗子!”这时我才会感知到他的存在。我也无数次目睹耗子飞檐走壁的奇特能力,它就沿着天然气管道径直向上爬,于是我觉得以上某处将会隐藏着一个庞大的耗子帝国。也或许是在碗柜背后?空调里面?谁也不清楚。而我作为晚睡的那一个,期冀用徒劳和写作来缓解焦虑的那一个。我便要时刻提防着耗子的光临,再加之窗外路灯渺小,枝林茂盛,光影慢慢漂泊到床头处。我常常失眠,好一个可怖的夜晚!
我熬夜的缘故,洗漱时正遇上起夜的外婆,她有点生气,问我为啥不睡。我也曾经清理堆积的袜子,外婆看见了会帮我洗,现在想起只觉得丢人。外婆留给我的印象是和蔼的,而想起她唯一责怪过我的一次,中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我打球归来,满身臭汗,我说要去洗澡,等会儿再吃饭。外婆便斥责我了,“饭热好了就要一起吃嘛。”像这样,我们的对话也差不多只在饭桌上发生,她常对我说的话是,“在一起生活久了,以后我也慢慢习惯你的饮食口味喽。”我喜欢外婆做的菜,桌子上的饭菜聚齐,支撑着我们起码有些盼头。比如说上早课的盼头是吃午饭,上下午课的盼头就变成了吃晚饭。如此尔尔,日子漫长。
某个平凡日子, 外婆一贯的去市场买菜,她顺带买了几条热带鱼。刚开始是放在瓷器里面,而后便于观赏,又将它们喂养在了玻璃钢里。外婆喂它们,反正我和周圆鹏上学的一大段时间里,她都处于无事可做的状态。喂鱼是一种消遣,看鱼同样可以打发时间,这与我和周圆鹏赶作业时火急火燎的样子很是矛盾。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们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孤独而且自我的。时常会想外婆会在屋里干什么呢?阳光被玻璃染成微弱的蓝色,茶几下压着几张废弃的报纸,再旁边,朽了一部分的桌子慢慢立着,在其下,过期了的保健品和泡面缓缓被遗留着,万物静态一般。时间仿佛缓慢的渗透,热带鱼和外婆都在发着呆。我与周圆鹏此时肯定也埋着头,一片白色中突然窜出些鸦雀般的字迹。不知为何,不想为何。所以终归是沉默着的人物,就像我观察过热带鱼睡眠时的样子,半睁着眼,除开呼吸时发生的气泡,其余一句话也不说。
这几只鱼很融洽的出现在这样的气氛里。在某个周末,我与它们曾有过一段难忘的时光。我常常在桌子旁边转悠着,外婆周末和周远鹏回家之后,喂鱼的重任落在了我身上。一只鱼的肚子越来越大,这是我一周之前就发现的迹象。我有严重的直觉它将生下小宝宝。果不其然,在我眼皮子底下,很难形容到底是怎样发生的,便只是看见有透明的小鱼飞速的游动,那是极小极小的,显示出脆弱而又生机。我正当欢呼时,庆贺于目睹生命的诞生,可怖的事情却发生了。两只大鱼追着小鱼咬,看见一只吃掉一只,我大叫,匆忙拿起厕所的水瓢进行救援。大鱼和小鱼被我分成了两拨,至此我也大松一口气。后来外婆专门用一个小碗饲养小鱼,喂一些絮状的饲料。它们总共有五只,吃东西时蜂拥而上。我看它们,同样也充满觅食般的满足感。在我离开时,舍不得,又将小鱼喂养在了表哥的鱼缸里,可惜他们还没长大,也只能待在狭小的隔层中间。大鱼却死掉了,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我很难过。
离开也只是许多匆忙之间简单得不起眼的一个。你看啊,这一年我们三儿生活得一成不变的样子,同时围绕着的又对比强烈的飞速变幻着。楼梯之外的铁门涮了新的蓝漆,流浪猫常常变换地点,马路旁安然立着的红绿灯交接着。在整个城市里醒来的一瞬,我们三醒来,房子醒来。在整个城市亮起灯光的那一刻,我们三疲倦,房子睡去。城市总是繁忙,像是以我们为参照物一般飞速下坠着。只是我们重复站立的姿势,耳边传来它坠落时带来的阵阵风声。
周远鹏房间里有一盏大窗户,外面有一层低矮的檐,上面累积了上一个季节或者上上个季节遗失的叶子。旁边是源头,一颗枝干虬曲着的高大黄桷树,我印象很深。将叶子枯荣的意象与时间飞逝联系起来的立意是老掉牙的写作,而我落笔时避讳无果,端端的朝着这一主题撞了过去。有些苦涩,叶子腐朽的过程有点像我的词句,零碎又构不成逻辑。
遥远的日记沉沉的,像叶子。它始终会烂掉,然后被风吹走,消失踪迹。但生活就像那一棵黄桷树一样,未死的每一分钟,总有叶子会重新覆盖上去。
我照例于熹微际醒来,偶尔感到不安。“一,二,三。”我说。
于是, “白天。”
后窗里的一棵黄桷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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