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

人有孤独感是好事，证明你已经渐渐成熟，领悟到人生的真相，不再是个浑浑噩噩度日的玩意儿。习惯孤独感又是另外一件事情，就像是喝咖啡，总是从摩卡开始，甜蜜热闹，后来才能接受美式，最后习惯于意大利浓缩，就像每天起床给心脏来一剂润滑油，苦涩从舌根打穿脑后，然后才是浓烈的香气爆发开来。

还在喝喜茶喝奶茶喝蜜雪冰城的人经常喜欢说自己感到孤独，那是因为还没开始喝咖啡或者茶，所以是否真正感到孤独都还需要两说，也许只是感觉到冷落而已，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在世界的正中，甚至不在任何一颗星星的椭圆轨道焦点上。

关于孤独感的描述，我最喜欢一段来自佛经的说法。它说人世就是个热闹的集市，里面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可以尽兴地玩上一整天。可是到了日暮时分，你的朋友熟人要放下杯子和你道别，匆匆赶回自己家去。你喜欢的店铺要打烊，老板和伙计谦恭地笑着，但是坚决地开始收拾桌椅。你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各自离开，这时候你突然发现这一整天的亲密、快乐、融洽，以及身在人群之中的安全感全部都消失了。

站在空无一人的集市中，这时候你终于意识到你只是一个人，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事，无论当初多么亲密，最终都会离你而去，曾经的热闹就是一场盛大的表演，一次绮丽的幻觉，一趟奇幻的旅行，一夜迷梦。

心是个笨蛋，轻而易举地就会被声音、香味、颜色、触感、味道这种东西占满，于是就会觉得充实无比。而这些东西生起之后总会消散，趋近之后总会远离，于是心又会觉得空落落的，迫切地再想找点什么来填满。在这个空档上，你就会感到孤独。习惯孤独的意思是指一个人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是这样一个笨蛋，所以就不会徒劳无益地向外求索。当一个人认为自己的心无需向外索求，也无需填满时，孤独就不会像疾病一样发作。于是人就有可能习惯，就像习惯自己有双手双脚，习惯自己的发质肤质一样，并不会去问为什么没有第三只手，第三条腿，为什么头发不够浓密，皮肤不够细腻，因为事情就是那个样子。

但的确有很多人并不习惯自己，尤其不习惯自己和自己单独相处。他们非得去到人群之中，非得和其他人在一起说笑举杯，这样才会得到自在。那么这样的人是把自我寄存在了他人身上，每个人分上一小片，于是自己反而是残缺的，于是需要不断去见不同的人去找回。还有些人非得去建立一种紧密的两性关系，就像是出生时被一刀分为两片，非得找回遗失的另一半才会觉得自己终于完整。所以世间就多了许多擅妒的丈夫，独占欲强烈的太太，以及很多的愤怒和猜忌。

还有那些不断需要站在聚光灯下的人，需要身在人群之中要热闹的人，需要从早到晚忙碌的人，需要不断更换伴侣说是刺激灵感激发活力的人---他们都只是没法和自己呆在一起而已，所以总要生出一点事来。然而一切终究徒劳无功，就像是小狗追逐自己的尾巴，不然他们内心的能量无从消耗。

他们要找的东西并不在万众敬仰、人声鼎沸、灯红酒绿、案牍劳形、肌肤相亲之处，因为这些都是集市，是集市就会散场，彼时的落寞将更胜往昔。无非是不肯接受，不肯接受人生的真相就是集市，不肯接受集市一定会散场，所以要求着拉着拽着哭喊着尖叫着，找点什么东西放在自己身边倚着靠着抱着咬着纠缠着，要让热闹喧嚣再多一秒。

这有点像是鬼道众生。他们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但是弯腰喝水水就会退去，双手掬水水就会漏尽。他们张嘴想要去进食，但是嗓子眼极小，连最小的食物也不能通过，而且食物一旦入嘴，就会变成熊熊燃烧的烈火---他们越是努力找寻，也就越是因此而遭受到痛苦，越发为饥渴所折磨。一定要让世界按照自己理解的那样来运转，怕就很难避免这样的境遇。

但人是可以习惯孤独的，甚至还可以享受孤独。明白了集市总是会散，那么人就可以在集市里随意徜徉，无论身边是人潮汹涌，还是寂阑无人，都不会影响自己的心境。正午时分看人间烟火，夜半时分看月亮如水，各有各的风景。该举杯时举杯，该独行时独行，那么就总是感觉轻安自在，没有那么多一定，也没有那么多必须，更没有那么多不得不，这就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