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大爷死了,我跟着奶奶去看他。
一间土坯房里就我们仨,瘸大爷头朝门口躺着,一床被子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那是我第一次离死亡那么近,但是并不觉得害怕,屋外太阳高照,奶奶的衣角又任由我攥着,恐惧很大程度上被稀释了。
然而到了晚上,恐惧开始和夜色一起浓缩。全家人都睡熟了,单剩我蒙着被单,在黏腻汗水和闷热空气的缠磨下,一分一秒地挨着。能睡着就好了,一睁眼就是一个让人安心的白天,狗晃着尾巴冲到我床头,麻雀拖家带口蹲桐树上乘凉,乡亲嚼的舌根子穿透墙壁热热闹闹挤进耳朵里。然而怎么也睡不着,只能盼着天快亮,然而时间就好像是死了。
被单里越来越闷,越来越难以忍受了,但我鼓了一百万次勇气,才只敢露出汗涔涔的半张脸。清凉的浪头哗地打在我额头上,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发出舒服的叹息,我想不如就保持这样一直到天亮,然而刚一睁开眼,就看见瘸大爷脸色灰白站在窗边。
瘸大爷腿并不瘸,之所以叫他瘸大爷,主要是因为他老伴瘸,听奶奶说,她年轻时去教堂守礼拜,路过某个村子时被一条狗追着咬,上帝没有伸出援手,她摔了一跤,两条腿全断了,从此走路全靠一个四脚高凳,手扶凳子弓着腰,凳子往前挪一步,她挪一步。打我记事起,大家就喊她瘸大娘,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起的头,跟瘸大娘一张床上睡觉的人,自然就成了瘸大爷。
瘸大娘生了许多孩子,但就养活了一个,其他都夭折了。那棵叫运生的独苗也没能留身边太久,长大后做了倒插门女婿。
瘸大爷家两面临街,三间土坯房后面拖着一个大院子,院子平时没人管,荒草长得一人多高,但也不是只有草,临街院墙下的洋姜,每到夏天就黄灿灿开一大片。
我跟瘸大爷并没有什么亲缘关系,他走那年我又很小,所以跟他有关的记忆只有这么点零星的碎片,我妈补充说瘸大爷对我叔很好,他走的时候我那个二半吊子小叔哭成了泪人;他常常很热心地牵一头老黄牛帮我家犁地;什么时候不想活了,他就跟瘸大娘说:“运生他娘,把我的大带子(裤腰带)拿过来,我要上吊。”
那个月光很好的晚上,瘸大爷一定徘徊过许多扇窗,只是其他人都睡着了没发觉,而我碰巧撞见了也没跟他说句话,只是重新缩进被单里,巴望他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我相信既然真的有鬼魂,就一定存在容留鬼魂安身的另一个世界,假如瘸大爷在那个世界还想得起来再种点洋姜,这个时节的洋姜花一定正开得灿烂,并且永远没有凋谢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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