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理解秋天,必须从再远些的日子说起,唯有深谙姗姗来迟的春天期望之切,对倏忽而逝的夏天强留无望,你才可以体味试图阻止伴随凉意而来的初秋的无奈。
四月底,五月初的日子,冬天的离去已成必然,乍暖还寒是最后一柄不甘心的回马枪,是检验人们耐心底线的恶作剧, 如果迎春花还不开放,仅凭那几簇水仙,风信子,清冷中的弱不禁风,人们还是不太确信是否要彻底关掉暖气,收起冬衣。
漫长的冬天耗尽了人们的耐心,对春天渴望的强烈,再也容不得半点拖延,蓄意已久的希望,如果没有被残忍地掐灭,必然像爆发出的岩浆一般浓烈,不出两个月,转眼就是夏至,太阳渐渐收敛锋芒,白天开始变短,这无论如何是一个不愿接受的事实,如同刚刚使着性子,闭着眼睛在路上疯跑的孩子,极不情愿地被娘亲一把拽住,那点疯劲还没有尽兴,就被活生生压了回去。
于是乎,人们更加奋不顾身地抓紧时间,晚饭后,球场上有奔跑的孩子,周末,水边有嬉戏的家庭,连同白日里聒噪的蝉声,夜幕中强悍霸道的飙车,唯有如此,才不会辜负短暂的夏日。
夏至过后的一个月,晚间九点,树影的墨黑衬托出树尖一点暗蓝的天,总有让你拿起一块抹布想要擦亮的冲动,总在怀疑天边藏有秘密的雾气,给原本清亮澄澈的蓝蒙上了一层纱。
这时候,开花的木槿,隐隐含着开启秋天的意味,可以看作是对秋天的第一道宣言,如同九月的菊花是一季芬芳最后的守护者一般,使命感极其强烈。
对满树的花,我是有偏见的,它们多半是春天里耐不住寂寞的花季少女,它们的花来得快,来得细密微小,来得美,去得更快,总是伤感地演绎出“梨花带雨”,“樱花早逝”的剧目。
木槿也是满树花木,却一改秉性,拳头大小的花朵点缀满树,一旦开放,往往热热闹闹开上好几周。早晨的阳光已经不再强烈,满树的花朵有机会承接天气渐冷凝结的晨露,花朵间总有一股柔中带刚的底气:没有樱花的娇柔,让人疼惜,没有芍药杜鹃的煊赫,让人羡慕,没有百合的馥郁,让人刮目相看,没有玉兰的雍容,让人远而敬之。
春日,夏日零零总总的花,它们只愿意花费大量精力在繁华的瞬间,而在花期结束时草草收场。玉兰的花瓣在枝头时会被黄褐色玷污,而芍药,百合不惜撕扯了花瓣,任由它们散落在地上,不知是“血色罗裙翻酒污”的恣意放纵,还是“美人迟暮”的风光不再,颜面尽失?
木槿却不这样,谢落的花朵,没有丢失一片花瓣,白的卷成了安静的蚕茧,通体洁白,一点红也许是日后羽化成蝶的出口,紫的是收纳好的绢纱绸带,忧郁的青紫藏着往日的恋情,一点白是心头永远的悲伤。它们静静躺在树下,没有败落的失意和自暴自弃,有的是自始至终的严谨和守约,这样的秘密恰巧把木槿的诚实和谦虚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猜,木槿应该是落难的大家闺秀,尽管要做人家的使唤丫头,一身粗布衣衫,但是全身上下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谈话举止,不卑不亢,宠辱不惊,气定神宁。
难道,木槿是介于夏天和秋天,介于美丽花朵和丰收果实之间的精灵?它没有把美丽挥霍到穷奢极欲的地步,它在意的是谦虚,在意的是自己怎么做,没有在随波逐流中迷失自己。
门前的西府海棠,浓密的绿叶和饱满的红果招来路人艳慕的目光。一个早晨,拉开窗帘,从树的头顶看去,几片黄叶夹杂其间,如同发现妈妈的第一根白发,发现爸爸的第一丝皱纹般不情愿,惊骇的念头从心底冒出:“秋天来了“,惊慌四顾,心里祈祷秋天会因为缄默而来得迟些。
一丛茂盛的萱草,刚刚结束了竭尽全力,支撑“一生只为那一枝“的壮举,叶子集体匍匐在地,先前励精图治的精神气,托举着最后一捆黄丝带,绿丝带的视觉盛宴,如同少女挑染的头发,莫不是从文明社会学来的时髦?
相比于耽于幻想的春天,慌乱忙碌的夏天,安静澄澈的秋天是思考的最好季节:春天里美好的梦想也许太过虚幻,夏天里不能释怀地纷争未必是好事,秋天里该得到的,该舍弃的已经成定数,反倒换来了释然地接纳,一季组成生命的片段。
漫漫生命,走过万水千山,走过寒暑交替,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为少不更事的荒唐后悔,倒是更坚定了笃定的脚步,不再为外界的诱惑动摇心旌,学着和世界、自己和解,这仰仗途径秋天,感受特有的成熟,从容,厚重,大度的气场,历经磨练,方有所成。
明丽的初秋下午,总会带我回到第一次听到《水边的阿狄丽娜》的情景。五点钟的“校园之声”,流淌的主题曲成就了一幅构图:西落的余晖毫无保留地撒在少女头发,肩膀,衣裙,独坐在水边的阿狄丽娜,悠远的情思如同钢琴家的指间的音符,缓缓流出。同样的初秋,若干年后,面朝大湖的椅子上,满头银发的绅士把目光投向天边,回忆他的“阿狄丽娜”的点点滴滴,他的手臂习惯性地搭在椅背上,臂弯里曾是他的“阿狄丽娜”安心所在。
前年的秋天,大学门口,我与有生以来最美丽的十来株枫树不期而遇。草地鲜绿,红枫满树,骄傲地把不起眼的路边围出一块”皇家鹿苑“,自成风景的霸气在下午四五点的阳光中尽情宣泄。延展的公路本来是“T”型台,汽车充当人类文明的模特,招摇而过,我敢肯定,当时,“咔嚓咔嚓”的镁光灯,聚焦的是路边几棵枫树。对突如其来的美景,我和老公不约而同脱口而出”明年还要再来“,这样的约定出于单方的执拗而显得顺理成章。
去年枫叶飘红的日子,我们特意跑去看望那几棵树,期待红云拥簇,远远向我们招手。第一次,叶子暗红,我找到天空有云的理由,第二次,叶子干涩,我下了也许缺乏雨水的结论,第三次,叶子凋落,我安慰自己可能还需等几日,第四次,第五次……一次次借机绕道,心照不宣,谁也没有,谁也不情愿,或是谁也不敢问出”叶子怎么了?“的疑惑。
最后一次,半数以上的叶子落尽,清瘦的枝干再也没有藏身的地方,不得不出来和大家打个招呼的尴尬不言自明。老公开车驶过,我不住扭头回望,担心错过了什么,如同捕捉车后的灰尘里站立的母亲一般不舍。我终究是没有看到前年的绝美叶子。
”它们还会回来的“,我安慰老公,从他的话语里,我隐约感到了夹杂在怅然若失中的担忧。我说雨水少,气温不合宜,情急之中,我收集着貌似充足的理由,说是在安慰他,实则是抚慰更加不安的我。我口吃地搬出“繁华不再,珍惜眼前”的说辞,把那些树赋予了人的生命,怜惜和伤感混杂在一起,一直持续到最后一次看到不再剩下一片叶子,枝枝直立的光秃秃的树枝,风中震颤,传来满弓释放的声音,敲击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坐在桌前,我问自己,今年的十月,是否还会像探望远嫁的女儿一样,故地重游。或是年年期望美景重现,迷失在永远会如此的“谎言“中,还是已经有了强大的思想,能够坦然接受该来的。我们以为的想当然,绝然不会迎合美好的意愿,本来的不言而喻一再被当下冲昏头脑的我们所忽略,而等到不再,才像是被一记闷棍击中,少有人从中清醒,大多数只是把它归于无奈,继而妥协,最后放逐。
这个秋天,我想了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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