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模样很疲惫。
她打开灯,我眯起眼来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待到视线清晰,却看到她疲惫的模样。她的眼影和眼线很随意地晕开,像刚刚哭过。
我从床上坐起来,准备接受她的审问。
她很随意地晃一下脑袋,指使我:“来吧。”然后走进厨房,拿出两个玻璃杯,以及一瓶老白干。我以为她会喜欢红酒,直到她把杯子痛快地砸到餐桌上,我才忽然意识到,我眼前的这个她,十年前,正是我。这样的我,当然喜欢白酒这种爽利的东西。
我在她对面坐下。她倒了慢慢两杯酒,酒面几乎和杯壁齐平,轻轻抖动着。
两杯酒并排紧挨着。她端起一杯,稍稍往前推了下,算是碰杯,接着凑到嘴边,呷了一口,“你随意。”
我象征性地往我这边挪挪酒杯,却没有喝。我说:“现在该讲讲你的事情了吧?你是怎么跟徐航决裂的?”
她点起根烟,玩弄着打火机,轻蔑地眯起眼睛来:“你应当知道,徐航是个人渣。”
我不知道。
“我们硕士毕业前后,一起被朱老师送出国。人在他乡自然相互扶持。在美国第二年,确就暧昧了起来。”她吐出一片惫懒的烟圈,又喝了口酒,“那时候离阿扬去世已经有几年,我劝自己说,这样不算挖墙脚。回国以后恋爱,然后结婚。跟你想的一样。”
她闭着眼睛也知道我想的是什么。
“结婚之后,跟所有家庭一样,会为了一星半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争吵不休。你知道我嘴很毒,他吵不过就动手。他动起手来很厉害,厉害到,”她停了停,盯着手中的烟,像是在思考如何形容,“——我两次流产。”
所以她叫我离徐航远点,终究还是怕我重蹈覆辙。
“直到有次他夜里应酬回来,我说了他两句,他一巴掌把我打翻在地,说‘要是没老子能有你今天?’我不理他,收拾东西就回我妈,咱妈那。走到门口,他忽然阴惨惨笑起来,指着我骂我忘恩负义。然后他说到了阿扬。
她把嘴唇凑到酒杯边吸了一大口,酒精呛出了她的眼泪,“我一直觉得阿扬死得蹊跷,只是日子久了,就渐渐忘了。直到他说起这事我才重新想起来。我决定回来看看。”
很多话她没有说,但我能看出来。抛开徐航不说,她这几年过得很精彩。她会把妆容和衣服搭配得很好看,会把鲤鱼做得很好吃,会随身带支钢笔,会睡前看书。她和我完全不像一个人,她更成熟,更温婉,也更有女人味。但她却抛弃了她的人生,为了阿扬不顾一切地回来。阿扬死后我才知道在我心中阿扬很重。而在她心中更重,是经过十年岁月打磨仍忘却不掉的重。
“那天中午送你回到宿舍,我就去教学楼等着了。徐航确实没对你说实话,他根本没有约阿扬去理化楼。他们在教学楼903外的走廊见了面,就是那个窗台。”
在她人生的21岁那年,阿扬就是从那个窗台纵身一跃。
“我提前藏好相机。如果我有机会回去我的时间线,这段录像将会是重要的证据,足够让徐航万劫不复。他杀了阿扬,应当付出代价。我只需要在他动手之前救下阿扬,把视频后面剪掉就足够了。”她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眼影疲惫地沾在她的眼皮上,化成一片。
“徐航已经万劫不复了。”她的眼泪从眼角慢慢沁出来,融进些黑色的眼线和白色的粉底,在脸颊上勾出一道轮廓,“你也是。”
我想起我把徐航推下去时他绝望的眼神。透过他500度的眼镜,我清晰地看到一些不该属于他的情绪。
但有些事做了,就不该有疑虑。
“你是不是没看完那段视频?”她睁开眼,缓缓问我。
“没有。”我说,“我没有看完,但这不重要。正如你所说,徐航已经杀过阿扬一次,他就要付出代价一次。你的时间线中,徐航过得好好的,那么这个代价,就在我的时间线中偿还吧。”
她喝了口酒,挂着眼泪嗔笑起来,“我居然为他流泪,是不是挺丢人的?”
“丢人丢到我不想承认你是我。”我白她一眼。
其实不丢人的。我跟徐航不熟,可她跟徐航不仅有十年交情,还有数年爱情。只是我不想在她面前露怯,不想让她知道,我不仅理解她同情她,还支持她——就像她对我做的一样。
她酒杯里的酒下了大半杯。她添满,放下酒瓶,整个人跟酒瓶一起趴到玻璃桌面上。她手指间的烟燃了半截,几乎要烫到她的手。她慵懒地瞥了一眼,随手在烟灰缸边抖抖灰,接着说:“那个视频,你不想再看看了吗?”
“不想。”我说,“没什么意义。我要你亲口讲给我听。”
她摇晃着手指指着我笑,“你还是,这么幼稚。”
她这次直起身子坐好,举起酒杯喝了小半杯,手肘支撑在桌面托住下巴,轻轻眯起眼睛。
“我说过,阿扬是另一只蝴蝶。
“我的到来对这个世界产生了细微的影响。杀不杀阿扬对于徐航是一念之间的事。他以前杀了,不代表这次也杀。他没有动手”
她眼睛忽然睁开,眼中没有半点酒后的慵懒。她说:
“动手的,是阿扬自己。”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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