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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本质是疼痛——读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疼痛部》

生活的本质是疼痛——读杜布拉夫卡·乌格雷西奇《疼痛部》

作者: 小洛与鞋带 | 来源:发表于2024-05-10 09:07 被阅读0次

“疼痛部”是海牙一家SM俱乐部的名字,我的学生很多都在阿姆斯特丹一家情趣服装厂找到了工作,他们管那个血汗工厂叫“部里”。 

我来自萨格勒布,战争过后,因为丈夫的塞尔维亚身份失去了工作,爱情分崩离析,朋友帮我谋到一个阿姆斯特丹大学文学讲师的职位。我的学生都是被战争带到荷兰的人,逃避兵役、战争、混乱、背叛,千方百计指望留在塞尔维亚和克罗地亚以外的任何地方。我教授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他们学习自己的母语,好像我们身处国外全是为了更好的学习祖国的语言和文化,而不是为了逃离。我们被统称为“前南人”。

在《安提戈涅》中,波吕涅刻斯战死,忒拜城的王克瑞翁不准任何人掩埋他的尸体,这是第二次杀死敌人,精神上的羞辱和消灭。战争就是重复地消灭,它重新制定规则,从前的都是错的,最好相信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因为语言背后站着荷枪实弹的兵。人们尽管不愿承认,但身不由己地处于身份、语言、关系、处境的撕裂之中。

无论是南斯拉夫人、克罗地亚人、中国人、俄罗斯人、朝鲜人,语言都是身份、防弹衣、面具、深渊。“南斯拉夫是个槽糕的地方。人人都撒谎。当然,他们现在也说谎,不过现在每个谎言都要分成五份,一个国家一份。”“有些人顺从地说起了新话,其他人则噤若寒蝉。有些人将其视为表忠心的唯一途径,其他人则认为它是一场噩梦。干瘪空洞的套话能让日子变得简单,让长的故事变短。套话就是密语,能抹去说话者的个性,在他身边竖起一道墙。套话是关于不可言喻之事的语言。只有两种选择:诚实地沉默、欺骗地发声。”

沉默是语言的最高形式,在疯狂的时代甚至沉默都是不允许的,他们会认为你别有用心,语言的奇妙之处就在这里,如果你有错,那么说和不说就都是错,存在就是错。“有的人不说话是因为负罪感,因为他们没能亲历战争;其他人不说话是因为恐惧,因为他们亲历了战争。”当我们信奉“诚实的沉默”的时候,其实已经站在恶的一边,因为“欺骗的发声”更加猖獗,更加增加了蛊惑、煽动大众的力量。善就是必须有所作为。

语言是我们共同的痛,可以呈现出最扭曲的形态。被强奸的波斯尼亚女人不停讲述受辱的故事,甚至用英文,“早已离题万里——就像葬礼上雇来的哭丧农民一样。让自己变成播放悲痛故事的录音带正是她压抑痛苦的方式。”克罗地亚国内的语言民族性大讨论既是谎言又是灌输,而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你知道是错的、虚假的,仍然要假装接受它,把它当成无可置疑的真理,就像忠诚的不绝对就是绝对的不忠诚,金子般闪光的辩证法,喝下毒芹汁的苏格拉底都会忍不住醒来一探究竟。

诗人在狂喜中会这样形容克罗地亚语:“狂风,巨钟,回响,轰鸣雷霆,咆哮,回荡——”但其实母语呈现的是全新的模样。“民族性更像是一种语言贫血症,言辞的枯竭,抽搐,口吃,赌咒,发誓,或者是纯粹的语言暴力。”以至于“我的学生们虽然在英语和荷兰语上都有很大提高空间,但他们都觉得说这两门语言比说母语更自在。”我们和他们没有什么不同,羞于用母语表达,在表示歉意时忍不住会说“sorry”而非“对不起”,表达爱意如果说“我爱你”会首先感到不好意思,“I love you”仿佛更加自然,仿佛隔了一层语言的薄雾才能本真地表达自身。大多数时候我们所感到的是对语言的失望,他们控制着边界,可说与不可说在网络上以冲上热搜和404的形式存在,刚刚发生的事件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响应着人们快如闪电的遗忘速度;他们创造着贫乏的新词,将起码的文理性、逻辑性放在一边,不断在我们耳边轰炸,不断出现在我们眼睛被迫看到的地方,如同电视机时代的广告,“今年过年不收礼,收礼只收脑白金,”以至于一提到脑白金就让人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那些话语像车轱辘一样,无论向前还是向后都是对的,都具有无比绝对的正确性和真理性,完全取决于解释或表达的目的,话语就是权力。

战争带来替罪羊、杀戮、流放、自杀、羞辱、割裂,让“这个国家分成两大对立的、同样激烈的阵营:受害者和加害者。于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他们或许有对的地方:或许,这个国家确实除了受害者就是加害者。受害者和加害者会定期调换位置。”何止战争,其实我们从未脱离战争,生活就是挣扎和战争,我们不是受害者就是加害者,没有中间形态。

“人们不喜欢不幸⋯⋯他们不能对大灾难感同身受。至少不会长期感同身受,哪怕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灾难。所以他们才想出替罪羊的办法。”

“安静、平和、不起眼的自杀,因为死亡和不幸的消息已经太多了,人们没有多少同情心分给他们。在战时,自杀是奢侈品,同情心是稀缺品。自杀各有各的办法:有喝酒喝死的——这是最省钱的办法;有嗑药嗑死的——边界因战争而洞开,毒品大量涌入;或者只是死于心碎,即心脏病和中风发作后得不到治疗的委婉语,战争期间,这两种病像野火一样四处蔓延。其他得不到治疗的疾病也会放到自杀的大标题下。接着发生了女生自杀案,她的父来是一名塞尔维亚将军,也是战犯,她因耻辱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还有一位贝尔格莱德老妇人,她在公交车进站时跌倒了。当时等车的人很多,踩着她的身体往车上挤,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帮忙。医生们把她治好了,但刚把她送回家,她就从四楼窗户跳了下去。又是耻辱。”

我和伊戈尔观看前南法庭的审判,“一开始,我们还是透过玻璃墙跟进审判过程,偶尔才看一眼显示屏。但是,我盯着屏幕的时间越来越长,好像我觉得电视影像比审判实况更可靠一样。无论如何,我们听到的话——我们不时会转换声道,听听英语、法语或荷兰语的版本——都是不真实的。被玻璃墙隔开的现实并不比真正的现实更能激发我们的信心:两者——一个编造着谎言,谎言,更多的谎言,另一个承诺着真相,完整的真相,只有真相,没有其他——同样是幻想,如果这个词合适的话。”

“这场戏中的所有被告听起来都像是业余演员:他们用机器人,而不是活人的语气说话,从而将恶变成了刻板的故事情节,最刻板的那一种情节。没有一名被告有最轻微的负罪感。在所有毁灭了南斯拉夫的人——领袖、政客、将军、士兵、恶棍、杀人犯、黑手党、骗子、小偷、流氓——里面,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说:我有罪。我之前不曾从他们口中听到有罪,我与伊戈尔坐在审判庭上没有听到,我今后也不指望能听到。他们都只是尽职而已。你将钉子敲进墙里会有负罪感吗?不会。你将画挂在钉子上会有负罪感吗?不会。你将一百个人活活打死会有负罪感吗?当然不会⋯⋯我想知道,那几十万匿名的人会怎么看。没有他们的狂热支持,战争就不会发生。他们会有负罪感吗?”

就算看到这一幕你也不愿意相信,作恶的人没有一点负罪感,理性被用到肢解、毁灭自身的地步,仿佛甘愿被置身于野兽的境地。你只能欺骗自己说,那些人伪装的太好了,基督教的地狱就是为恶人准备的,你知道这种想法也只是安慰自己的毒药,不会杀死恶人,只会杀死自己残存的良知和希望。

“我们,伊戈尔和我,竟在那里看电视!这幅景象中是变态的现实,同样变态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共谋。在某种意义上,坐在那里紧盯着电视屏幕的我,和玻璃墙后像粘在椅子上似的乌罗什之父并无分别。在这样一个媒体化——而且是许多次的媒体化——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是有罪的。罪行不是真实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我感觉只要点一下鼠标就能摆脱法官,摆脱被告,摆脱作为旁观者的我们。只要一下美好的、带来和解的删除。只有一件事是真实的:疼痛。疼痛是无言的,无用的,却唯一真实的证人。那奔涌于塞利姆血管之中,通过太阳穴表露出来的疼痛。那单调地重击着我的疼痛。还有伊戈尔。那失聪的、麻木的、盲目的、突然令我们感到不安,表明有些事情错得离谱的疼痛。”生活的本质是疼痛,它最真实、最长久、最刻骨铭心,幸福或欢乐都仅仅是瞬时,欢呼雀跃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在空气中消散,幸福就消失了。疼痛接踵而至,我们只好再次起步,因为生活就是一场疼痛如影随形的马拉松,无法退场。

“于是,我面对着玻璃墙坐着,默想着⋯⋯如果那疼痛一下子都灌进一个头脑像奥斯卡·马策拉特一般脆弱的人,他站着张大嘴巴,发出一声尖叫,那会发生什么?我想象玻璃墙会粉碎成成千上万个小亮片,电脑屏幕、灯、眼镜、瓷牙套——全都变成碎屑;我想象那尖利的、撕破耳膜的声音让那些浑身鲜血的杀人犯的头颅全都飞上天,让他们坚硬的耳膜和冷酷的心脏统统爆裂⋯⋯”

幻觉,仅仅是幻觉。

评价:4.5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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