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表弟在家族群里发了两张照片，一张是自己现在的证件照，一张是小时候和妈妈、弟弟一起拍的照片。
我看到了，心里很难过。
证件照上的表弟西装革履，非常帅气，透露着中年的沉稳。
反观老照片上的娘仨都穿着妈妈做的衣服，站在院子里，略显拘谨地对着镜头，彼时他八九岁，弟弟三四岁，她的妈妈三十多岁。
表弟事业生活越来越好，我应该高兴，对不对？可是，他现在有多好，我心里就有多难过，因为她的妈妈什么都看不到。她两个儿子许多重要时刻她都缺席，她的儿子们美好前程都没有看到，他们的喜乐哀愁她无法参与，她离开人世已经整整18年了！
她是表弟的妈妈！她是我的姑姑！
说是姑姑，其实是妈妈的妹妹！奶奶四个孩子都是女儿，妈妈招婿入赘，按照农村的习俗，她的姐妹就成了姑妈和姑姑。
我们家解放后成分不好，爷爷有胃病，在那个全国人民缺衣少食的年代，再加上成分所压，小小的胃病就夺去了他年轻的生命。
爷爷去世那年，二姑妈19岁，妈妈17岁，姑姑13岁。
看着我现在13岁还天真不已的女儿，我不敢想象爷爷去世对于13岁的姑姑有多大的伤害。
反正，从爷爷去世开始，奶奶就只能带着三个未嫁的女儿更加努力的生活。
姑姑是四姐妹里最小的，爷爷去世后在家待的最久，和妈妈相处的日子最长，俩人感情最深，妈妈对她的爱也最浓，姑姑之于妈妈就像另一个女儿。姑姑的婚嫁、生孩子，妈妈都像母亲一样一一安排才放心。而姑姑对于我家也更有归属感。
我的弟弟小时候爱生病，往往要去城里医院看病。爸爸妈妈不放心家里瘫痪在床的奶奶，照顾奶奶和我跟姐姐的任务就落在了姑姑头上。
姑姑每次带着表弟来照顾我们，直到爸妈回来。
有一年大年三十，弟弟又住院了。姑姑年三十在我家为我们蒸好馍馍，包好饺子，然后匆匆回家，（农村讲究出嫁的女儿不能在娘家过年）大年初一一大早再赶过来照顾我们。
我上小学时不够七岁，可是爸妈都认为我在学前班混一年纯属浪费，因为姑父在他们村学校当老师，于是曲线救国地让我去姑姑村子上学。
犹记得姑姑家只有一间厦子房，姑姑收拾得很干净，我到现在还记得炕边糊着墙的是姑父从学校拿回来淘汰的教学挂图《少年闰土》：深蓝的天空下一轮金色的圆月，一个强健的少年手拿一柄钢叉向一匹猹扎去。
姑姑从不让我干小时候深恶痛绝的农活、家务活，我放学回来后就是写作业，和表弟玩。姑姑有好吃的也不会亲疏有别，我跟表弟分着吃，甚至有时我还分的多呢！
记得有一次上学前，姑姑给我一个软软的柿子，因为贪吃不舍得放下柿子，六岁的我尿裤子了，姑姑没有骂我，大概怕我尴尬，她不但轻描淡写地给我换了裤子，还另外给了我一个柿子，仿佛我还有功似的！
在姑姑家上学，姑姑知道我想家，每周都带我回家。我到现在都记得回家路上那种欢愉的心情，远处的终南山清晰可见，路两边的野菊花盛放，黄灿灿的，我和表弟边走边玩，姑姑边走边辫麦秆，加工成草帽的半成品，和我们两个走着聊着……两个村子之间十里路好像也没有那么长了。
上小学两个月后，我就成功地转回我们村学校了，但是，我和表弟的感情却像亲姐弟一般，对姑姑也有着不一样的情感！
姑姑的手很巧，裁剪衣服、绣花、做衣服都不在话下，织毛衣也织的特别好。因为妈妈不会织，我爸的毛衣都是姑姑织的呢。我记得人生的第一件毛衣就是姑姑拆了姑父的旧毛衣重新织成的——一件深红色为主辅以蓝色的全毛毛衣，穿上很扎，但是却印象很深。至于把手套线拆下来变成毛裤，那更不在话下。
姑姑很勤劳，姑父在学校教书，基本顾不上家里的活。他们家里里外外的活都是姑姑在做，而且她打理得井井有条，表弟们穿衣虽然朴素但总是很周正，街坊四邻无一不称赞。印象中姑姑也从没有生过气，总是温柔、安静、麻利地做事、干活，做的事并不比风风火火的人少，做的水平不比慢工细活的人差。
他们村有了私人鸡笼厂，她就去打工焊鸡笼，每个月都比其他人的件数多，就这她还要到时间给下班的姑父做饭。
正因为她的勤劳和持家有方，她终于把结婚时的一间厦子房奋斗成了三间两层的楼房。
我上班的那一年姑姑四十岁，她生病了。高血压引起的脑梗。
其实现在想来，她的病根早在生二表弟的时候就有了。当年生完二表弟后姑姑就耳朵呼呼，不大能听清人说话，自尊心很强的姑姑从此怕自己因为听不清说话声音太大，反而说话更加小声。
现在想来她应该是妊娠高血压，三十几年前有没有孕期检查，人们把生孩子当做自然的不能再自然的事，即便姑姑因此落下病根也不以为然，这就为姑姑脑梗发作埋下了隐患。
当年或许没有重视，或许为了省钱，总之姑姑第一次脑梗没有去城里医院治疗，只在乡村的诊私人所住院一段时间，貌似恢复后出院了。但是，只有姑姑自己知道那种无时无刻都不舒服的病态怎样折磨着她。
回来后，病情好转，她就继续打工，病情严重，她就暂时停下来。后来几年里，病总是断断续续地犯，姑姑也去了不同地方看，可是，陈年旧病，医生也无可奈何，更何况家里还有未成年的两个孩子，她也不舍得花重金给自己去大医院看病。
后来，这个病越来越严重，打工就停下来了，她专门在家做饭。先后给寄住在她们家的表姐做过。我姐姐结婚后在姑姑村里做过一段时间代理教师，她和我外甥也在姑姑家吃饭。
姑姑让我们看到的总是很正常的样子，但她悄悄跟妈妈说，生病的这么多年，自己并没有一刻不难受。
我到了婚恋年龄，遇到了婚恋问题，姑姑设身处地跟我聊过，并不给我任何压迫感，让我能放松地表达自己。可惜，直到姑姑去世，都没能看到我结婚成家。
最后一次见到姑姑，是2004年春天，妈妈说姑姑又犯病了，在乡卫生院住着，我去看望她，她还一再说没事，我只能安慰她，临走时给她留了点钱，除了用钱表达心意，我能做的事情实在有限，而她还在关心我的个人问题。
那年夏忙后，姑姑回到我家，和我妈待了几天后回家，没有两天，姑姑夜里就突发脑溢血住院了。听妈妈说出血量大，开颅手术后依旧没能保住性命，就这样，妈妈失去了妹妹，我失去了姑姑，表弟失去了母亲。
那年，姑姑50岁，大表弟24岁，刚上班，二表弟18岁，还在上学。
听闻噩耗，我妈不能相信，前两天还和自己在一起的妹妹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我也不能相信，我们都不能相信！
后来，我给做了手术的姑姑买了假发，送了她最后一程。
悲剧到这里还没有结束，不到半年时间，姑父又娶了新妇，时间之短，让我妈家族所有人感情上都无法接受的事情。可是，婚姻自由，谁又能怎样呢？
我妈此后再也没有去过姑姑家，她说这是一条伤心路！
我也没有去过，没有了姑姑，那个家和我们就没有关系了！
姑姑刚去世的某一年清明节前，我还梦到她，后来，渐渐梦里也见不到她！
日子依旧继续，我结婚了。表弟们陆续都结婚了。我们都有了孩子，孩子也在渐渐长大。世界依然按照自己的节奏向前，只是，这一切都和我姑姑没有关系了，世上再也没有我的姑姑了！
可是，文字写到这里，我突然释然了，正如《寻梦环游记》中所说“真正的死亡是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姑姑原来并没有离去，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留在我们心里，就像今天，她在我的心里一点点复活。
我今天把她平凡又短暂的人生用最朴素的文字记下来，这样，她还会活在我的文字里。
想到这里，我心里少了些许苦涩，多了一丝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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