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土井边不知道过了多久,路上忽然传来自行车叮叮当当的铃声,还伴随着一个年轻女人的喊声,我赶紧往母亲怀里缩了缩。母亲则抬起头,哽咽着答了一声“哎”,接着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母亲的回音刚刚落地,紧接着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破旧自行车的哐哐当当撞击地面的声音。转眼间,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来到我们跟前:“你跑到这里干啥呢?知不知道一家人都在找你?”
一见面,她扯着嗓子毫不留情地责怪母亲,全然不管不顾眼前我们母女的窘境。如果不是毫无生路,谁会在这深秋冷凄凄的夜晚坐在井沿旁边?
肯定是心里根本就不亲近,是打心眼里就看不上这对身无分文的母女,是嫌弃给她们添了麻烦,才会这样毫不顾忌地指责……母亲没有说话,坐着的身子依然没有动。
母亲的表现像是无声的抗议,年轻女子口气放缓了一些:“快跟我回家吧,俺爷爷、俺大、俺娘,一大家子都在家等着你呢!”说完,走到母亲跟前:“你也不怕冻着孩子。”也许是后面这句话打动了母亲,她这才站起身,抱着我跟在年轻女子的身后。
年轻女子是母亲的表妹,母亲舅舅的二女儿。那时她已结了婚,丈夫是名军官。就这一身份,让娘家人都高看她一眼,更多的是以她为荣,自然她说起话来,姿态就比别人高。在遍地都是农民的广大农村,能成为一名军官的老婆,这无疑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只是这荣耀也是暂时的,不到五六年的时间,她的军官男人就嫌弃她了,为了保全面子,她宁死也不离婚,最后喝农药了结自己的生命。可见漂亮的外表也不永远可靠,当然这是后话。
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到了“家”——母亲的姥姥家。只见院子里、屋子里全都是人,大人小孩全都有。母亲的姥爷,那个高个子、有着红芋一样脸膛、下巴上留着长长的白胡子老人面无表情,只是坐在那里抽着大烟袋。看到我们回来,他依然一言不发。
这时母亲的舅舅站起来开了腔:“外甥女,大晚上的你跑哪里去了?这一家子都在找你。”的确,他们一大家子人都在,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全都挤在这里。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煤油灯下,一张张脸,全都看着母亲。但是这么多张脸上,丝毫看不出关切,看不出怜悯,更看不出心疼,只是写满了冷漠与厌烦。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些人之所以全都聚在一起,实在是因为他们不愿意摊上一个穷亲戚死亡的麻烦事,虽然死了是一了百了,可是好说不好听,那仅存的一点颜面让他们不能表现地太过冷漠。
见母亲没有说话,她的舅舅白了一眼,把脸扭到一边。这时母亲的舅妈,那个能说会道的女人开了腔:“能回来就好,还是吃点饭吧!”说着让她的四女儿去给我们拿饭,母亲依然抱着我站在门口,显得手足无措,既不敢应话,也不敢挪一下自己的脚。
也许是看母亲可怜,她的三表妹,那个斗鸡眼、平日里少言寡语的女孩走过来,拉了拉我的手:“妮妮,你冷不冷?”她的一句话似乎提醒了众人,纷纷开始给我搭话,刚才那种紧张尴尬的气氛才稍稍缓和了一下。这么多人搭话,我感觉只有那个三姑娘是出自善意,也许只有她那时是动了恻隐之心。
我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的我,看着一屋子的人,非常新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居然咧着嘴笑了起来。多年以后,回忆当时的情景,我依然不明白当时的自己为什么发笑,是因为白痴还是因为想缓和当时紧张的气氛,我想不通,但私下里认为,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子,全然不明白当时母亲和自己的窘迫处境,竟然能笑出来,肯定会被那一家人当成白痴,估计又是一个嘲笑和鄙视母亲的缘由。
就这样,母亲和我回到了那个临时的居所,一场原本该被传的沸沸扬扬的母女跳井死亡事件就这样结束了。母亲的外公家避免了一场麻烦,我和母亲则捡回了自己的性命,得以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
现在想起来,不知道是该感谢那些人即便不是善心的挽救,还是命该如此。但我知道,因为有那一次,我和母亲的命运才会有了后续,直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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