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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瓷茶杯

骨瓷茶杯

作者: 星爝 | 来源:发表于2021-01-09 00:47 被阅读0次

      威斯塔岛疯人院诊疗室外的露台上,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的地方。

      我照例给了她一支烟,她也照例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并没有点着。

      她将打了石膏的手肘轻轻搭在露台的栏杆上,侧身向岛外辽远的天空看去,指间夹着那支烟,忧郁落拓的气质甚至让我以为是某位尊贵的客人刚刚从午睡中醒来,正等着我给她递上一杯提神的红茶。

      而我也确实这么做了。她接过印着繁复花纹的骨瓷茶杯,道了声谢,睫毛垂下来,浅棕色的双目隐藏在氤氲的雾气中。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那双被遮挡在镜片后面的眼睛冷漠而疏离,让我想起自然界那些越美丽越是危险的动物。而那时她出神的样子,更像摆在橱窗后面的精致人偶,漂亮温顺,却显得了无生气。

      我想,我之所以会被这个人所吸引,大概是因为她那双浅色双眸和优美的下颌线实在太令人着迷。这样美丽的上帝的造物应该受到我特别的优待,尤其是她沉默而危险的气质,像是于死寂的黑暗中不断跃动的那一点若有若无的金色火光,比我毕生所见之人的复杂情感更难以捉摸,也比我乏味无趣的从医生涯里接触到的任何病人都更能引起我的兴趣。

      现在,在这座由废弃城堡改建而成的疯人院里,在她敞开的的单人卧房前,我再次回想起我们初见的那天以及往后致使她那双冷淡厌世的眼睛里逐渐堆积起茫然的每一个清晨与黄昏,每一根未点燃的烟,红茶蒸腾起的热气,和我们最后一次在露台见面时她对我说的那些话。一股巨大的荒谬感涌上了我的心头,我像是一头在森林里迷失了的动物,拼了命的拔足狂奔,最终发现只是回到了原点。

      我撩开她遮挡住左眼的头发,却再没能看到她那漂亮的眼睛。

      “你的茶越来越好喝了,医生。”她心不在焉的夸赞,并没有让我感到多高兴。我背对着露台,坐在办公椅上整理着那些病历资料。那是自我从医学院毕业以来就在研究的东西,人的脑子,然而与我的老师,著名的神经学医生相比较起来,来这座孤岛上的疯人院供职的我就像躺在废物桶里那些坏死的神经组织,只能像那些坐在审判席上敲锤的法官一样,随我的心情开出一张张入院证明,将形形色色的人送入这座难以逃脱的堡垒。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估摸着在茶快凉的时候给她重新换了一杯。

      那个时候,在我在入院记录上写下艾斯特·伍德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这张证明对眼前这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不是没有见过被军方护送过来的病人,他们或者确是穷凶极恶的精神病患者,或者只是军方想让他们暂时在公众视野里消失的正常人,但我没见过一人来到此地后能如此从容不迫,甚至在下车后还在和那个看上去有亚洲血统的女军官说着悄悄话,就好像她只是来这里享受一个假期,很快就会回去。

      这也是为什么,在我们往后的交往中,我听见她亲口承认自己是一个杀人犯时会那么震惊与不可置信。那时的她在这里已经待了有三年时间,穿着医院病人的统一着装,嘴角还留着总是消不下去的淤青,一手支着下巴靠坐在我诊室里的单人沙发上。而我呆傻的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像是与我互换了角色的不是病人的病人,默默迎接着心头习以为常的荒谬。

      她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虽然她的眼睛里藏着很多疯狂的念头。

      我看得出来她是自愿来到这里的。她从未告诉我为什么,但我大概能猜到,她与军方达成了协议,并且在完成某种秘而不宣的任务。

      我所能看到的,就是她始终在拿着本子不停的写。我翻过那些被没收的本子,那里面的句子晦涩而抽象,像是经过加密的某些密码。护士们从里面找不到乐趣,于是便想毁掉它们,我抢救回来一些,但其中大部分都付之一炬。她似乎并不在意,向我要了空白的本子重新开始写。

      她这样写了几年,直到后来,我发现她写了一些长信。我无意窥探他人的秘密,但我从其他的医生和护士口中听见了那些作为谈资的内容。我能理解这些医生与护士,他们与这些被圈禁的精神病人一样,被安排了一个疯狂而无趣的人生,为了与那些病人区别开,他们将多出来的自由的权利发挥到极致,因为除此之外他们再也无甚可做。

      这里保留着十分原始而古老的陋习,外界将这座孤岛排除在外,岛外之人所主张的人权在这疯狂的世界毫无用武之地。这也是为什么,那一双双呆滞木然的双眼中,她永远冷漠疏离的眼睛会那么吸引人。我想她太过漂亮的脸和与精神病人格格不入的气质会让很多护士感到嫉妒,甚至会激起人们想要破坏与改造她的念头,但在我这儿,她将得到比任何人都要多的优待。

      “今天感觉怎么样?”我将重新倒好的红茶递到她手里,例行公事的问她。

      “还有点儿痛,不过没关系。”她也例行公事的回答道。

      我想她的思维同我一样,总是停驻在另一个世界里无法走出来。如果将我的大脑形容成一片空茫的白雪,那么她眼睛深处一定藏着漆黑的永夜。但不同的是,我会披上代表上等人身份的白色外衣,同那些自由之民一样嘲笑他人的困兽之斗,而她淡淡扫过来的一个眼神,就能将所有人光鲜的外衣都剥个干净。这也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讨厌她并且用一些不为人知的手段对付她。

      而我一旦想要承认她高高在上的灵魂,她就会一脸嘲弄的将人拉回这死气沉沉的荒芜人间,她会沉默着拿走托盘里的药水和纱布,拒绝连我都不知道是否纯粹的善意。

      这世界上到处都是不好不坏的人。这一点,我们与任何人都毫无二致。

      而那个世界里,与这个孤岛相对立的世界里,她应该是在长久的想念着一个人。

      当我有一天终于翻开那些被我从垃圾回收站捡回来的长信,我才知道她一直想念人究竟是谁。我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儿打开它们,否则在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还可以试着做出一些徒劳的努力。至于结果,谁知道呢?

      当第二杯茶快要变凉的时候,我忍不住开口问她:“你在想什么?”

      她愣了一下,说:“我想的永远只有一件事。”

      我好奇的问她:“是什么?”

      “怎么才能把这里给炸个干净。”她说着又露出那种残酷的笑容,像是一个真正的罪犯,嘲弄着对警察说出了自己蓄谋已久的计划。然而,鬼才相信。

      “艾斯特,我们好歹相处了六年,你在想什么,我大概还是猜得出来的。”

      “我没在想她。”她望向远处,从海岸开往疯人院的行车道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树林里。

      是的,她似乎是在等一个人,承诺当她完成了任务就会接她离开的人,那时候她将得到法律上承认的自由,投入人们所向往的新生。

      可我看得出来,她期盼的并不是人身自由。拥有那种纯粹而驳杂的思想,身体的圈禁不可能困得住她。她和这里的其他精神正常的病人不同,她没有在等待自由,也没有在等待希望,只是单纯的在等一个人。等一个从行车道驶来的车子,车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人,那个人朝露台上端着红茶的人打一声招呼。然后她会露出我不曾见过的笑容,给对方一个优雅的回应,然后转头对我说,医生,你看,我等的人来了。

      每当我见到她忧郁的双眼时,我就会幻想出这样的画面,并觉得那时候的我一定会为她而高兴。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没有看到那个人。

      “或者我可以找找当时带你进来的人,这么多年了,也许他们会允许我为你开一张出院证明。”我说。

      是的,我无以为凭的医学技术可以拯救一些真正的精神病患,却拯救不了像她一样被送进这里的正常人。政治家法官军人甚至每一个民众都在拿着手术刀,切除他们心中认为有害的无论是良性还是恶性的肿瘤。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羡慕那些致力于改造人类的脑科学家,并怀疑是不是唯有摒弃道德伦理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那没有意义,医生。”她平淡的回答说,“比起我,你更应该给自己开一张出院证明。”

      她总是这样一针见血,似乎我才是她的病人。我想作家是不是都这样敏锐,甚至比心理医生更容易洞察人心。

      我不敢说我有多了解人心,但因我接触过无数稀奇古怪的病人,多少可以从一个人的言谈举止中了解到人们心中的许多不为人知的心思。

      可惜我不了解她。

      我想不明白一个人如何能将一种虚无缥缈的思念在心中留存那么久,哪怕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之下都没能让她忘记。我想起一首名为雪落之时的德国中世纪民谣,但我绝对不敢将她的故事解读为同那首民谣所讲的在大雪之中等待所爱之人却惨遭抛弃而死的凄凉故事,只要你看过她提起心中之人的眼神,就会觉得连想一想那样的可能都是对这种感情的亵渎。

      可令我难过的是,她似乎也已经受不起身体与精神被日渐消磨,这几日她来我这里时的神色有些委顿,连望向远处的目光似乎也渐渐充斥起茫然。

      “需要我再给你开一些安眠药吗?”

      “我不需要了。”她重新将未点燃烟叼在嘴里。

      我按住她受过伤的肩膀,让她面对我,她茫然了一会儿眼底才浮现出疼痛之色,我惊讶她竟然连痛觉反映都有些迟钝。

      “艾斯特,我有点儿担心你。”

      这次她的嘴角没有挑起满不在乎的笑容,只是轻而缓慢的阖动了两下眼睫,又靠住露台的栏杆,目光空茫的望向远方。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再与我说话的时候,她突然开口了。

      “我有点儿遗憾,医生。”

      “为什么?”我问。

      她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哑,但依然好听。

      “我好像一事无成,没有做出什么贡献,没有拯救过哪怕一个人,甚至很少付出善念,唯有一些自以为是又无人问津的文学作品,现在就连它们也没能留在人世间。”

      “再等一等,等你离开这里,你还有很多时间。”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只是感觉自己一定要说些什么。

      她似乎没听进去我的话,只是端着那杯凉透了的红茶说:“但我有幸得到过一些十分奢侈的快乐,就算用所有东西去换,我也愿意。”

      “艾斯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你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天真了!”

      她转头看着我,似乎我的话是一串解开密码的密钥,她用那串密钥翻译出了自己一直看不懂的什么东西。那东西可能是一把刀子,可能是什么毒药,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因为我看见她的表情迅速的变了几变,而那眼底的永夜中微不可查的火光在我说出那句话后几乎实质性的迅速湮熄下去。

      我看着她愣怔的表情,心头突然一紧,下意识的摇头,有些话堵在喉咙里,像是一团棉花,哽得我喘不过气。

      我没有说话,没有给这个可能的真相披上任何彩饰的外衣。因为我希望她能从那个世界里走出来,走到连我自己都害怕去涉足的未来里,虽然我的潜意识里知道这几乎不可能。

      她和我是同样的人。

      好一会儿,她露出一个不知道是自嘲还是苦涩的笑容。

      她喝了一口冷掉的茶,说:“我知道的,别担心。”

      “你没必要这样,艾斯特,你不该待在这种地方,我把你弄出去,有什么问题至少要找到人才可以解决。”

      我想我用六年时间拼凑出的这个故事已经无限接近于真相了。我可不会管那些司法官到底怎么定义故意杀人和正当防卫之间的界限,也不知道一个情报局的人为了逃脱伪证罪的追责会和军方做了什么交易才将自己的爱人送到疯人院里去。除非他在外面被人给一枪崩了,否则整整六年都没有出现过一面的人,怎么看都是个将爱人抛弃的人渣。

      “我不能离开,如果出去了却找不到她,我……”

      她没有说下去,而我也哑口无言。

      我不知道该说她天真还是清醒,想提醒她总是刻意忽略掉的可能性,话到嘴边,却用婉转的言辞包装了一下:“也许他没死,只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出去以后你大可以找到他问清楚。”

      她似乎明白我的意思,却丝毫不为所动。

      “医生,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我有些不明白她的话。但我想她会说出一些残酷的事实来,这个事实会将人脑中的哲学观、生存在这个世界的意义、我们狼狈趴在地上寻找的与这个世界以及与世上之人的所有牵连,全部都连根拔起。

      她的声音像很锋利的丝线,我想也只有她会毫不留情的用这根丝线将自己割裂成一个既高傲又卑微的矛盾体:“我是这个世界的乞丐,医生,如果有人给了我一杯热茶,我唯有感激,怎么敢追着她索要第二杯呢。”

      她将剩下的半杯茶递回我手里,像是一个因为要去赴约而不得已与我道别的客人,优雅的向我道谢,并说着茶很好喝,下次还会来。

      我想她还是老样子,不好不坏,是个眼睛里总有冷淡的厌世感的漂亮女人,是个没能给人世间留下任何作品的作家。下次我跟她提起她的爱人时,她一定还会像以前一样露出怀念的笑容。她会用真诚的礼貌来回应我所有算不得善意的善意,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疯人院里,她对我毫无矫饰的尊重对我来说将是比金子还要贵重的礼物。

      然而,当隔天我打开她房间的门时,我感到空茫的脑海似有一阵风悄然吹过,而那些雪地里的脚印,在风过之后便渐渐消失,杳无痕迹。

      那天我们见面之后,我特意叮嘱过护士留心她的举动。

      但我还是大意了。

      我撩开她遮挡住左眼的头发,但我知道我再也无法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睛。

      她死于尼古丁中毒。当我看到地上散落的烟丝和我抽屉里不知什么时候丢失的一支注射器时我就知道了她的死因。

      我很想问她为什么,但我知道她不会回答我了。

      我们是很相似的人。

      她也许是想明白了我的话,或者终于还是不想等了,亦或她只是清醒的认识到她应该为什么付出代价,现在心甘情愿的接受了而已。也许从她来到这里开始,她就把每一天都当成是最后一天,而死亡不过是最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猜她将注射器扎进自己的血管的时候一定也像她平常那样优雅而平静,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心里正为能提前见到自己爱人而感到高兴。她一向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据说是跟她的爱人学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一定会相见。

      她不信上帝,所以那里肯定没有所谓的天堂与地狱。

      后来我翻出了那些被人拿走丢弃的信件,从中知道了她曾经的故事。如果只看这些信的话,那么我想她的信任是对的,这世界上没有人会舍得辜负这样的感情。至于那些看上去像是为了完成某种任务而作的手稿,也许背后有它真正的动因,也许只是对方在临别之前为了给她某种可能到来的新生所准备的善意的谎言。真相如何,我不得而知。

      我原本还想等一等,看看会不会有一天她的爱人会风尘仆仆的从海岸线上开着车穿过那片茂盛的森林,然后停在我诊室的露台下,抬头去寻找那个再也见不到的身影。但现在我知道,没有这个必要了。

      我离开了疯人院,重新捡起了我的专业知识,到一家小诊所当了个不起眼的医生。

      虽然外面的世界和里面一样疯狂,但就像她说的,我是时候该给自己开一张出院证明了。

      至于她的那些残余的手稿和信件,我把它们悄悄带了出来。

      我想为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些什么。我想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起码还有个人记得这世上曾有过这样一个故事。我没有将她的手稿公诸于众,因为就像她曾写道的:有些感情就像珍宝,拿出来会让它染尘,所以只适合珍藏。

      或许有一天我会遇到另一个故事。

      关于那一位的。

      而在故事开始之前,我得打开我诊室的大门,让门口那位在风雪里等候的小姐进来。

      我会迎上一双黑色的眼睛。没有穿军服,与六年前下车与爱人道别时的面孔一样年轻。

      我将踱步到窗前,望向伦敦街头盘旋不去的风雪。

      然后找出那只骨瓷茶杯,将它重新填满。

      END

      2021.01

    写在最后:

    这应该算是搁浅的番外。也许有空会把正文改一改。只有在夜晚摸鱼的时候我才会摸出这种东西,毕竟大半夜写恐怖小说我也会心里发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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