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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边敞亮

还是那边敞亮

作者: Mr卫道周 | 来源:发表于2022-07-17 10:59 被阅读0次

    许先生喜欢散步,喜欢晚上散步。吃过晚饭,不散散步,他就老是觉得肚子里的食物消化不了,夜里就睡不好觉。

    许先生在西山脚下的杰王府租住。杰王府南边紧挨着的山和香山相连,不过,另外有名字,好像叫福寿山或福安山。听听名字就知道,这地界儿适合当坟地,事实上也的确是坟地,低山坡、半山腰到处是百姓坟冢和乱坟岗。再往上走,金山陵园,规模大,挺气派。坟地规模大又气派可不好玩儿,大白天在山脚下望上去,漫山遍野别墅一样的房子,像有钱有势的人住的地儿,却比山脚下的别墅规格小,又不像活着的有钱有势的人住的地儿,阴森,还诡异。

    许先生却喜欢在福寿山或者福安山散步,而且喜欢一个人散步。他不在乎坟地还是别墅后花园。他在文化公司工作,却长得膀大腰圆,三十刚出头儿。这个半生不熟岁数的男人最雄壮,比二十来岁的小青年儿多了心眼,比更大年龄的成年人有冲劲。加上几年来走江湖串码头,拿刀舞杖的大活人都不怕,还怕装进棺材埋到地下的死人?更别说尸体烧成的灰儿了。所以,每天吃过晚饭,尤其喝了二两二锅头,许先生都要悠哉悠哉地在山坡上瞎溜达。北京人管这叫“遛弯儿”。

    山上有消防通道,即便不见月亮的夜晚,不算窄的水泥路面上也是白花花的,尽管曲里拐弯,爬上爬下,还算好走。月亮出来了,消防通道更成了亮堂堂的一条线,即便炎夏,也能感觉到一股股山上才有的清爽。许先生总是想,嘿!白天吓人的鬼山,晚上竟如此怡人!

    有人说,喜欢散步的人都是孤僻的人,孤僻的人都是胆小的人。深更半夜在乱坟山上在死人或者骨灰堆儿里瞎转悠的人,胆大还是胆小?

    还真不好说。在女人堆里光着膀子的黑脸膀爷不见得胆大,见了女人就脸红的小白脸儿不见得胆小;敢于当街打架斗殴的人不见得胆大,在上司面前低眉顺眼的人不见得胆小。像许先生这样,总是深更半夜在山上瞎转悠的人,其实也不见得就胆大,他敢于深更半夜在乱坟岗里转悠,是因为他心里没鬼。

    许先生低着头,一边抽烟,一边想着白天班上的纠结。山上严禁吸烟,尤其这个暮春时节,气候还比较干燥,一个烟头儿说不定就能把整个福寿山福安山点着了。所以,消防通道的出入口岔路口都树着机器人,有人走过,它会冷不丁地高声提醒:“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让我们一起,共同抵制乞讨和卖艺卖淫。”唉,听叉音儿了,“让我们一起,共同抵制在山上吸烟用火”。

    并非开玩笑,许先生前几次真就听成了“共同抵制乞讨和卖淫卖艺”。他每天上下班都要坐地铁,地铁上每天都有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提醒乘客:让我们一起,共同抵制乞讨和卖艺。就像在消防通道上听叉音儿一样,许先生刚到北京头几回坐地铁,也把“卖艺”听成了“卖淫”。都是女声,许先生听着都不大顺耳,这荒郊野外的女机器人黑影儿里嚎上一嗓子,更让人头皮发麻,胆小的会以为是坟地飘出来的散步者。

    也就说,许先生是一个老是听叉音儿的人。老是听叉音儿的人,一般都是喜欢沉浸在自己心事里的人;喜欢沉浸在自己心事里的人,一般都是孤僻的人;孤僻的人一般都是胆小的人。

    可许先生偏偏喜欢深更半夜一个人在坟山的消防通道上走。你说他胆大还是胆小?

    正好好地走着,冷不防听到一声“让我们共同抵制乞讨和卖淫卖艺或者抵制吸烟用火”,许先生哆嗦一下,从白天的烦心事中醒悟过来,心就像被谁猛地捏了一下,疼了一会儿,接着,倒是舒坦了。

    “KAO!三更天了还不睡觉,真是忠于职守啊!”许先生嘟囔两句,扔掉烟蒂,用脚踩灭,瞅瞅女机器人。许先生敢在山上吸烟,也不是因为胆大,他知道,山上除了机器人、死人和骨灰,没活人值班。

    许先生继续向前向上溜达,回头再看看瘦高的女机器人,又点上一支烟。

    快要走到金山陵园大门口了,前边的消防通道上出现两个黑影,模模糊糊的。许先生警觉地站住。远远地看,两个黑影一般高。慢慢儿……慢慢儿……走近了,许先生看了个大概,哦,一个人和一条狗。

    许先生十岁那年被狗咬过,老家平原上的小柴狗;二十六岁那年又被狗咬过,城里大户人家的大狼狗。十岁那年咬在了后脚跟上,至今还留着牙印儿,已经隐隐约约;二十六岁那年咬在了小腿肚子上,咬得可不轻,就连送他去医院的出租车司机和女医生都喊瘆人,“哎呀,腿肚子里的嫩肉都带出来了”。狼狗的犬牙有他的半个中指长,许先生腿肚子上的伤疤却有大半个中指深,另外两支狗牙在撕扯的时候,给许先生的腿肚子上打了个对号,这会儿还清清楚楚。

    白天看到狗,许先生也会主动躲到路边——惹不起还怕不起啊?可北京的狗实在太多了,大狗小狗哈巴狗,穷狗富狗中产狗,汪汪汪到处乱跑乱叫。特别是在这样的郊区,路边到处是干的和新鲜的狗的遗留物。许先生对狗屎讨厌得要命。有一次也是晚上散步,他不小心踩着了一滩狗屎,回去反复洗鞋,洗了好多遍,过了好几天,狗屎味还挺冲。要不咋说臭狗屎臭狗屎呢!狗和狼是一家,狗屎狗尿和狼屎狼尿一样,是划地盘用的,能不冲?能不撑时候?

    许先生站在路边,不敢走动,让出道儿等着狗和狗主人通过。

    两个黑影越来越清晰了,一位老者,个头不算矮,身材几乎算得上魁梧,手里柱根拐杖,拐杖捣着水泥路面,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响;一条狗,个头也不算小,很肥,以至于它走起路来摇摇摆摆。

    许先生盯着老者,盯着狗;老者走过许先生面前,盯着许先生,脚步似乎还迟疑了一下,梗着脖颈。也算是老江湖的许先生立马儿感到一股不够友善的犟劲裹着自己了。

    老者放慢脚步,继续盯着许先生;许先生也盯着他:有病!盯老子干嘛?许先生也知道,老头儿心里肯定也正在骂他:你盯老子干嘛?你很牛逼吗?

    老头儿一边放慢脚步走着,一边盯着许先生,他的拐杖捅地更响了,“笃、笃、笃”。他已经走过去两三米远,竟然还在扭着脖颈,不肯把目光挪开。

    许先生咬了咬牙,感觉有点受屈地首先把目光从老头儿身上移开,转到了狗身上。

    那条狗离主人有十来米的距离,肥胖的身体一摇一摆,还耷拉着狗头,是松狮。松狮的体型本来就够肥壮的,老头儿这条狗,比一般的松狮更肥壮。它走过许先生面前,像它的主人一样,放慢了脚步,盯着许先生,好像还有朝许先生走过去的意思。许先生在心里骂道:狗东西,和你的主人一个德性啊!

    许先生为了向狗示好,轻轻吹了一声口哨。没想到,肥壮的松狮竟然哆嗦了一下,身体向后撤,然后,看看许先生,颠颠儿地跑开了。

    哈哈!原来是条狗熊!看着怪吓人,胆小狗啊!

    许先生心里有点儿放松了,他盯着败逃的狗。狗跑到了老头儿身后,老头儿回头看看狗,看看许先生;许先生也扭头看看老头儿,看看狗;老头儿站住了,回头盯着许先生;许先生本来要转身继续溜达,看到老头儿盯他,也站住,回头盯着老头儿。

    两人相互盯视着,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弹。松狮站在老头儿身边,耷拉着舌头,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狗东西干脆蹲了下来。

    许先生盯着老头儿,盯着狗;老头儿盯着许先生。

    许先生到底年轻一些,或者说,到底更胆小些。他勉强挤出笑,“有事儿吗?”

    “没事儿!我盯我的狗呢!”老头儿反应倒挺快,声音粗剌剌的。

    妈的!骂人呢?还是真的在盯狗?盯狗呢,还是盯人呢?许先生脑子里一时半会没抹过来弯儿。

    傻老头儿,走你的吧!

    年轻一些的许先生转过身,朝山上走去。他一直想回头,却强迫自己别回头。小时候,他听一个在太行山里来的流浪汉吓唬他们小孩:黄昏在山路上走,感觉有人拍你的肩膀,可千万别回头,那不是人的手拍你,是狼爪子拍你。你一回头,老狼“咔嚓”一口就咬断了你的喉咙!

    此时,许先生就老是感觉背上趴着一条狼,一条老狼。

    不能回头!

    走了一支烟的工夫,爬上一个陡坡,拐过一抹山角,余先生这才站住。他摸摸额头,竟然汗津津的,不知道是紧张还是累的。他抬头向山顶望了望,山峰的轮廓像一群低头打瞌睡的老者。他慢慢转过头,来时的山路上空空荡荡,水泥路像一条小河,白花花的。

    余先生悄悄喘了口粗气。他在黑暗中笑了笑,摇摇头,然后,原地蹦跶了几下,甚至还轮番踢了踢左右腿。身上轻松了。又回头看看刚刚走过的山路。转过身,继续向上向前溜达。

    许先生不再琢磨白天班上的猫腻,他开始琢磨老头儿的话,琢磨老头儿扭脸盯自己的身影,以及老头儿的狗。他一会儿愤愤地骂:傻老头儿!一会儿又安慰自己:也许老头儿真的是在盯他的狗。上岁数的人了,搭理他呢!

    返回的时候,许先生没有走回头路,他绕了一个圈,从另一条山路下山。路上,他又琢磨了一遍老头儿的话、老头儿扭脸盯自己的身影,以及老头儿的狗。胖胖的松狮倒是一位斯文还有点胆小的绅士,不像它的主人。

    直到临睡觉前,许先生还在回忆老头儿的神态和他的狗,以及他那句不知道真的盯人还是盯狗的话。

    就要睡着了,他突然想起了在山东龙口海边钓鱼时的一个老头儿。

    许先生大学毕业后漂来漂去,先后在深圳、武汉、上海等城市呆过,有两年,他在河北邯郸老家,也去过山东龙口。

    在深圳的时候,许先生刚毕业,还没结婚,一个小光棍散什么步呢?在邯郸老家的时候,许先生娶妻生子,和老婆孩子在一起,他也还没养成散步的习惯。余先生学会散步是在武汉。到了上海,许先生养成了散步的习惯。到了龙口,许先生喜欢上了散步,不散散步就难受。到了北京,许先生干脆成了散步控,也就是被散步的习惯控制住了,不得不每天散步。

    就像到了北京喜欢在山上散步一样,在龙口,许先生喜欢在海边散步;在上海,许先生喜欢在河边和稻田间散步;在武汉,许先生喜欢在湖边散步。

    但不管在哪儿,许先生总是一边散步一边想着老家,一边想着老家一边想着妻儿老小。他想老人的时候倒不多,想老婆的时候也不太多,尽管他正是需要老婆的年龄,许先生经常想起的,或者说,每天想起的,准确说,每天想好几次的,是儿子。

    许先生在武汉的时候,儿子跟着老婆在老家邯郸,刚刚牙牙学语。许先生通过电话听到,儿子总是哭闹着“爸爸回”,口齿还不大清楚。每次放下电话,余先生总要喝酒。

    在上海的时候,儿子和老婆跟着许先生在七宝镇呆了不到三个月,又回了河北老家。许先生打电话,儿子会说圆全话儿了,“爸爸,你怎么还不回来呀?”放下电话,许先生会呆呆地看着窗外的高楼大厦,看着窗外的稻田小河,一看就是大半天。

    在山东龙口的时候,儿子跟着老婆在邯郸老家,许先生在电话里问儿子:“儿子,想爸爸吗?”儿子蔫不唧地说:“想呗。”许先生心里像被谁猛攥了一把,眼睛里会有一种涩涩的感觉。过一会儿,许先生会想到,唉,儿子已经不再因为想爸爸哭闹了。又过一会儿,许先生又想,哦,儿子已经习惯了爸爸不在身边的日子了,这是好事儿,只要儿子不太难受,爸爸怎么着难受都无所谓。

    这会儿到了北京,许先生刚才和老头儿以及老头儿的狗相遇之前还在给儿子打电话,“儿子,想爸爸吗?”儿子哈哈大笑,“不想!拜拜!”然后,小家伙扔了电话。老婆说,“没工夫搭理你,到一边玩电脑去了!”许先生难受一小会儿,很快就会笑,哈哈,这下好了,儿子那颗小心脏已经不再想爸爸了,不想爸爸,也就不再难受了!有时候,许先生打电话,老婆把电话按到儿子耳朵旁,儿子会不耐烦地哭闹着,“我不想说!我不想说!”许先生的心会猛地一沉:儿子已经想不起和爸爸说啥话了!许先生难受一会儿,会握紧拳头。如果那会儿他正在看新闻联播,他会狠狠地骂一声:“去你祖奶奶的吧!” 突然咬紧牙关。

    在武汉的时候,痴迷垂钓的许先生从未在无处不见的大小湖泊里钓过鱼。他只钓过几次虾,就是那种活着鲜红、煮熟炒熟也一样鲜红的大虾。许先生知道,它们的学名不叫什么小龙虾,叫水蝼蛄,是稻田里的土蝼蛄爬到水里变成的。许先生还会想到:为啥土蝼蛄没人吃,水蝼蛄却有那么多人喜食?土蝼蛄为啥能变成水蝼蛄?土蝼蛄往水里扎个猛子就变成水蝼蛄了,我扎个猛子钻进湖里能不能变成一条没头没脑的泥鳅黄鳝呢?许先生很想变成泥鳅或者黄鳝,他觉得泥鳅和黄鳝有个泥洞洞的窝儿,和小泥鳅小黄鳝在一起,幸福无边。

    许先生为何不在“千湖之省”垂钓呢?许先生自己也说不清楚。有一次,正要买个鱼竿,许先生突然听到了儿子的哭闹,“爸爸回!”许先生咬了自己的舌头一下,咬出了血,然后,转身走出了渔具店。

    在上海,许先生没呆多长时间,老婆儿子离开上海没多久,他还没想到钓鱼,也没想到变成泥鳅或者黄鳝,更没想到变成泥螺,也离开了上海,应聘到山东龙口一家民营企业工作。

    在龙口,许先生第一次和大海亲密接触。大海是那样的一眼望不到边,海天一线处的那条小船是那样的安静。他感觉大海就像他的老娘,有时候感觉大海就像上帝或者王母娘娘。不管像谁,许先生在海边散步,总是觉得心情比在武汉上海时候宽松多了。

    许先生从未在大海里钓过鱼,他想着,明年不知道去哪儿呢,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大海,无论如何要买个海竿过把海钓的瘾。他找到一家渔具店,看好了一根海竿,正要付钱,他突然看到,他六十岁的老娘还在老家给人缝手套挣钱;他的老婆一边招呼着儿子,一边给罐头厂刷瓶子;和一群乡下小孩子在一起跑着的儿子的小脸蛋儿上一道道的泥水。许先生呆住了,直到渔具店老板一连喊了他两声,他才猛地醒悟过来,额头一层冷汗。他咬了一下舌头,也没顾得尝尝是否流血了,掏出钱,买下了鱼竿,跑出了渔具店。

    许先生站在龙口海边一块礁石上钓鱼。他在那儿钓海鱼啊!

    另一块礁石上坐着一个老头儿,看样子像是龙口当地人,却不像一般山东男人那样身材魁梧。许先生甩出海竿,他的钓线离老头儿的钓线还有几米远。老头儿斜了许先生两眼。许先生人高马大,穿得板板正正,看不出是个打工的,更看不出是一个人在外打工的。老头儿咽了口唾沫,白了许先生一眼,没说话。

    许先生运气不错,刚把鱼钩甩出去,鱼铃就“哗啦啦”响起来。许先生急忙绕回鱼线,哈哈,一条像淡水鲫鱼那样的浑身黑乎乎的鱼,个头倒不大,有他儿子的小巴掌那么大。

    “哟,是条黑猫!”老头儿惊叫一声,说的是山东话,“你运气倒不孬,刚来就上了一条,个头还不小。”

    许先生兴奋地涨红了脸,乐呵呵地说:“这么小,大呀?这是啥鱼啊?”许先生说的是普通话。老头儿斜了他一眼,“外地人呀!没见过海鱼吧?这叫黑猫儿,石斑鱼的一种,很好吃,很名贵!”

    许先生没听说过黑猫儿,石斑鱼没吃过,倒是听说过,在酒店的水族箱里也看到过。

    “石斑啊?太棒了!”许先生哈哈大笑起来。没想到,来到龙口竟然立马儿钓着了一条名贵的石斑鱼。看个头,应该有二两,买的话,怎么着也得一二十块吧?

    钓到了一条石斑,许先生首先想到了儿子。儿子哭闹着不想说。老婆说:“正看光头强呢,没功夫搭理你。你在忙啥呢?”

    许先生大声说:“我在海边钓鱼,到这儿就钓上一条大石斑,足有半斤重,卖的话,得百十块!我儿子要是在这儿,做给我儿子吃。”

    老婆说:“你倒是悠闲,出去打个工还钓鱼。待会儿真的把鱼卖了吧,够给你儿子买个光头强了,他天天吵着要。”然后,挂了电话。

    许先生顾不得想其它,他把石斑鱼装进一只网兜,垂在海水里。又把鱼线甩

    出去。许先生继续站在礁石上,看看鱼线,看看鱼铃,望望大海。大海真美呀!大海的胸怀是多么宽广啊!大海就像老娘啊!大海就像上帝或者王母娘娘的胸怀啊!

    突然,他想起了刚才的电话,心里一惊:儿子怎么越来越不愿意和老爸说话了?他打电话,儿子越来越喜欢怪叫,“我不说”!许先生原先听到儿子的哭闹,总要难受一阵子,发狠一阵子,甚至想着杀人劫货什么的——为了儿子,老子啥事儿都能干出来!儿子不愿意和爸爸说话了,许先生倒像放下了一幅担子,唉,儿子跟着妈妈和爷爷奶奶,比跟着笨蛋老爸四处流窜安全。小孩子,安全就是幸福,啥感情不感情的啊!那都是有稳定工作的人瞎作闹!

    许先生从闪动的鱼线处抬起头,眺望大海。他的视野有点模糊,可能是海水反射着阳光刺的。他又看到了远远的海天一线处的那条小船。要是我能和儿子在一起,哪怕是在小船上也行啊!不行,太危险了。要是海里有个小岛,让我带着儿子到那上边看灯塔什么的,有稳定收入,有稳定住处,整天和儿子在一起,就是不见一个人也行,反正这会儿有电视,儿子也不至于因为长期不接触其他人学不会说话。

    “哗啦啦”,鱼铃又响了。许先生心里一紧,气顺了,急忙绕回鱼线。哈哈,又是一条黑猫,不过,比刚才那条小多了,个头儿和许先生去年在上海给儿子买的小锦鲤差不多。

    许先生小心地把黑猫从鱼钩上摘下来。他把挣扎着的小鱼捧在手心。小鱼的背部是黑色的,黑得滋润;肚皮颜色比较淡,亮闪闪的;它的嘴巴可不算小,一张一合的。许先生端详着小鱼,他想起了儿子的小肚子,想起了儿子的嘴巴。许先生爬下礁石,小心地把小鱼放回了海水里。小鱼头也没回,摆了一下尾巴,没影儿了。

    “哟,外地人,阔气啊!那么大一条石斑,扔海里了。”老头儿的鱼铃没响过一回儿。他坐在礁石上,一边抽烟,一边扭头瞅着许先生。

    许先生看看老头儿,瘦巴巴的,穿戴相貌就像他老家的庄稼汉。你一个庄稼汉也有闲心来钓鱼?许先生没搭理他。他叫了两次“外地人”了。

    许先生再次甩鱼线。鱼钩落水,鱼线离老头儿的鱼线只有约莫一米远。

    “外地人,你的鱼线搭到我的鱼线上了!”老头儿气呼呼地高声叫道。

    许先生冷冷地看看老头儿,停了一会儿,他说:“大爷,我的鱼线明明离你的还有至少一米远,咋着说搭到你的鱼线上了。”

    “上边看着没搭上,说不定水里搭上了。待会儿我这儿上了鱼,两条鱼线还不得缠成一团儿呀?你会不会钓鱼?在海里钓过鱼没有?”

    许先生想发火儿。他又看看老头儿。老头儿倒是没看许先生,两眼眯缝着,紧紧盯着海水,“我告诉你,我这鱼竿儿两百多,别看你是外地来的有钱的游客,弄坏了我的鱼竿,你也得赔!”

    许先生笑了笑,他咽了口气,嘴巴里干干的。他抬起头,看到海天一线处的那条小船的船帆。他又想起了儿子。

    许先生突然把鱼竿扔下,“腾”地跳到老头儿坐着的礁石上,站在老头儿身边,指着老头儿骂道:“叉!老子外地人咋着了?老子赔不起你的鱼竿?两百块钱?屁!”

    另外几个年龄不等的钓鱼人看看许先生,看看老头儿。他们应该也是当地人,但他们没一个人说话。这些年跑来跑去,不管到哪儿,许先生都想不起自己是个外地人。都他妈啥年月了,谁还耍地头蛇呀?地头蛇的年代早就过时了,这会儿轮着外地人牛逼了!你地头蛇是不是?老子砸了你的蛇窝,一眨眼就溜了,你找都找不到!许先生想着,紧紧咬着牙,紧紧握着拳头。

    老头儿吃了一惊,抬头看看许先生,声音很高却底气不足地威胁许先生:“咋着了?你小子还想打人不成?你小子还想打老年人不成?你敢动我一指头儿,我立马儿躺下,住进医院,一住就是仨月。我是政府重点保护对象,你敢打我?动我一指头儿,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不信你试试!”

    许先生突然想笑:你就这点本事啊?还政府重点保护对象,大熊猫啊你?还躺下装死,讹人啊你?

    许先生松了口气,转过身,跳回自己的礁石上。他又甩了两杆,没上鱼。看看老头儿,许先生皱皱眉,从水里捞起鱼兜,一看,空空的。再仔细一看,上边有个窟窿,丝网上还粘着几片鱼鳞和几绺海藻。

    “哈哈!外地人,就是没钓过海鱼。螃蟹夹开个口子,把你的大石斑拖走了!”老头儿看着许先生的空鱼兜,高声大笑。

    许先生临睡前,想起了龙口那个老头儿。想着想着,许先生笑出了声;然后,心里咯噔一下。那次回去的路上,他和一名老年钓友同行,钓友撇着嘴角地对他说:“别搭理那个老卢,老上访户了,不是钓鱼就是上访,钓鱼还老是钓不着,钓不着还老是眼红别人。上访也是无理取闹,济南、北京都去过,市里都拿他没办法,他一上访,市里就给他点儿钱。要不他咋说是政府重点保护对象呢?这一片有名的神经病!”

    许先生倒不觉得老卢神经病,想到老头儿幸灾乐祸的哈哈大笑,他倒觉得老头儿很可爱。不过,他想,我到了他那个年龄,会不会像他那样?会不会也被正常人当成神经病呢?他的脑子开始迷迷糊糊,儿子的小胖脸在他的意识里越来越淡,他又看见了海天一线处的那条小渔船,看见了船帆;它们越漂越远,慢慢地,看不清楚了,看不见了……

    突然,儿子的笑脸在眼前闪动,儿子笑着,他却听不见笑声。

    许先生“唿”地坐起来,抹了抹额头的冷汗。然后,竖起枕头,抖索着点上一支烟,仰躺着,一口一口地抽烟……

    第二天吃过晚饭,许先生没去昨天的消防通道上散步。他在杰王府与香山南路交叉口的一座桥上站了会儿,回头看看福安山或者福寿山,犹豫了一下,他翻过低低的交通护栏,从一条小路上摸进了中科院植物园。他在香山这边儿住了快一年了,这块儿到处是旅游区,香山公园、碧云寺、北京植物园、中科院植物园、西山国家森林公园。许先生哪个公园都去过,想去就去,一次都没买过票。傍晚,公园免费开放,他用不着买票。即便白天,他也不用买票,他知道通往各个公园的旁门小路。

    第三天傍晚,许先生去了北京植物园,从大门口进去的。白天想要不买票进植物园,他就顺着西边的小山山坡,穿过梅兰芳墓地、马连良墓地和其他京剧名角儿墓地摸进去。

    第四天傍晚,许先生跑了个远路,去了玉泉山,在玉泉山高大的围墙外洁净的马路上溜达了两三个小时。他一边溜达,一边打量着石头虎皮围墙,打量着路边黑影里晃悠的武警和几个门口站得笔挺的武警。

    第五天是个周末,许先生晚饭时喝了半斤白酒。还没过瘾,就又喝了一瓶啤酒。他有点儿醉了。出了门,许先生在山脚下犹豫了一阵子。他想去消防通道上散步,四天了,他没去消防通道。前几天去的公园,树太多,黑魆魆的。人更多,有点乱。玉泉山那边儿有武警,还有警车,他放松不下来,散步只是带给他累。他白天在写字楼的格子间窝一天,浑身像被一匝匝的绳子捆绑着,到了晚上,他要散酥散酥。不能散酥散酥,他觉得自己的血压都会升高,他觉得自己脑子里那根弦就要绷断。

    去不去消防通道呢?许先生犹豫着。

    半山坡上的消防通道是那样的敞亮,他可以一边溜达,一边俯瞰京城的万家灯火,即便白天被老板没来由地训了一通,一圈消防通道走下来,他也会轻轻松松。即便想起儿子,累了一圈了,他也觉得心痛能够被自己把握住,不至于泛滥得一塌糊涂。

    可是……

    人一喝醉,胆子就大,余先生尤其如此。去!就去消防通道!

    许先生脚步有点踉跄地翻过杰王府通往消防通道的低山丘,小路上坑坑洼洼,到处都是大小石块。走到半截,许先生竟然气喘吁吁。他站在一块石头上,扶着一棵榆树,歇了歇脚,喘了喘气。继续走。走到小路和消防通道的交叉口,许先生又站住了。他点上一支烟,站在路边。

    “笃、笃、笃”,许先生听到,消防通道上传来有节奏的木头拐杖捣在水泥路面上的声响。声响一次比一次清晰,是向他这边走来的。

    许先生用力吸了一口烟,长长地吐出去。

    两条黑影走进许先生的视野。起初,看不清两条黑影的高低,好像一般高;又过了一会儿,“笃笃”声更加清晰,黑影也能够看得清晰了,一条高,是个人;一条在地上,是条狗。

    许先生依然站在岔路口。

    一人一狗走过来了。

    许先生站在路边,盯着老头儿和狗。

    人和狗走到离许先生大概有两三米远的时候,许先生突然想到了儿子,突然想主动和老头儿打个招呼,“嗬,大叔,您这条狗狗够肥的啊”!不过,许先生只是在心里想了想、试了试,没开口。

    人和狗走到了许先生面前。显然,他们要拐到许先生顺着来的小路上。许先生本来站在小路中间,看到人和狗走来,许先生向路边迈了两步,给人和狗让开了道儿。

    小路很窄,两旁都是灌木丛。老头儿和许先生擦肩而过。许先生看看老头儿。上次,他没看清老头儿的脸,只是看到高大的个子,比龙口礁石上那个山东老头儿壮实多了,似乎头发还花白了,留着那种像是中年人喜欢的板寸发型。这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一点,也更给人压迫感。

    月亮就在头顶挂着,把已经长出嫩叶的山林照得亮亮的,余先生甚至能够看到远处的枫树和黄栌嫩叶是淡黄色的。

    两人擦肩而过,许先生还是没看清老头儿脸上的表情。他侧身站在路边,他的身体微微摇晃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摇晃。许先生酒量不高,但即便喝醉,走路也很少左摇右摆。这会儿,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微微摇晃着。

    老头儿慢慢走过去了。等他走过去,许先生迈回到小路中间,也向前走。

    许先生刚刚走出一步远,老头儿突然用力向许先生刚才站着的地方吐了口痰:哈吐!

    许先生浑身一惊,猛地站住,回过头。他死死地盯着老头儿;老头儿站在小路中间,回过头,盯着许先生。许先生能够感觉到,他是在用力盯着自己。

    许先生握了握拳头,但他的牙齿没有咬紧。喝了酒,许先生的牙齿总是无法咬紧。这就是他喜欢喝酒的原因。牙齿咬紧的时候,他就觉得血压在急剧升高,脑门会隐隐作痛。

    对峙了一会儿,许先生想着走开。还没迈动脚步,突然,他听到自己的口腔里发出一声酣畅淋漓的啐口水的声音:哈吐!却没吐出什么东西。然后,又是一声:哈吐!这次,吐出了一丝唾沫。

    “怎么着!?”老头儿立马儿问道,依旧站在原地。

    “叉叉叉叉!你说怎么着?老东西,老子揍死你!”他的牛脾气和狗脾气上来了。最近两年,他时不时就会这样,还因此丢过两份工作。许先生平时总是笑眯眯的,还没说话脸上先挂笑,深入熟悉他的女士和一面之交的女士都说他是个温柔儒雅的男士。不过,也有和他半生不熟的女士说他是个二杆子,还有点神经病。的确,谁惹着了他,许先生会在一秒钟内由弥勒佛变成猛张飞,然后,就啥也不怕,什么也不在乎了。尤其这个时候他老是想起儿子。老子豁出去了!

    “怎么了?我看我的狗呢!”老头儿站在原地,声音有点儿发抖。

    许先生看到,老头儿的狗被隔在许先生和老头儿中间,在许先生另一边晃悠。肥胖的松狮像个笨猫,脑袋盯着许先生,不敢走过去找主人。

    “叉叉叉!揍死你个老杂毛!你上次就这么骂人,这次又这么骂,你以为别人都是傻瓜呀?听不出你的话音儿啊?叉叉叉!本来好好地出来散个步,没成想,遇到一只老穿山甲,老臭鼬!叉叉叉叉!”许先生骂着,猛地把手机摔在一边的灌木丛上。

    老头儿不再说话,也不往前走。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停了一会儿,老家伙脱下裤子,站在小路中间,好像要撒尿。许先生看不到他是否尿出来了。

    许先生厌恶地扭转身,从灌木丛中找出自己的手机,屏幕还亮着。他回头看了一眼老头儿,老头儿还在做着撒尿状。许先生皱着眉头,又斜了老头儿一眼,向前走去。

    看到主人的威胁者走开了,松狮这才拖着笨拙的肥身体,摇摇晃晃地逃到老头儿身边,然后,蹲在老头儿后边,盯着主人撒尿。

    许先生走开约有十来米远,还在生气。他回头看看老头儿。月光很亮,许先生看到,老头儿依旧站在原地,手伸在前边,做撒尿状。

    许先生又往脚下吐了口痰,嘴里又悄声骂了一句,在原地站了会儿,顺着落了一层雪或霜一样的消防通道,向前向上走去。

    走到一个山角处,离老头儿已经有几十米了,许先生站住;回过头,老头儿还站在原地,但许先生已经看不清他是否依旧在做撒尿状。

    转过一个弧形山角,许先生又站住,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卷,点上,用力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他望着山下京城的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像老电影里革命者的火把,望着西五环上的路灯,像流动的晶莹河流。他的身上无比轻松,他甚至有点儿得意地笑了笑。然后,又苦笑了一下,嘴里喃喃着:“妈的!唉!”

    突然,许先生想起来了:我为什么要摔自家的手机呢?要知道,这部手机跟了我三年了,已经出现点儿问题了,可不经摔呀!奇怪的是,它竟然没事儿!

    许先生迈开脚步,大步流星地顺着曲里拐弯的消防通道向山顶走去。他从西山国家森林公园继续向山顶上走,走到最高峰的鬼笑石。他在鬼笑石上眺望了整个北京城,从石景山眺望到丰台,从丰台眺望到紫禁城,从紫禁城眺望到顺义,从顺义眺望到昌平。最后,目光停在北京最西北端的大约凤凰岭附近,心中一波又一波地荡漾着一览京城如此之小、万人在我脚下、皇宫在我脚趾间的巨大感。

    忽然,一阵暮春山巅的冷风袭来,浓浓的凉意。许先生拉上上衣拉锁,裹了裹衣襟。然后,他雄心万丈,顺着消防通道右转,在心里发誓,今晚要走个痛快,走完西山消防通道爱好者夜行的最长路线——香巴拉。     

    许先生从鬼笑石下去,顺着香山公园围墙外的消防通道,经过香山主峰香炉峰下,一直走到香山公园背后的挂甲塔;从挂甲塔沿着消防通道陡坡,下到香山公园北门。走了四个小时。

    回到租住屋,许先生也没洗脸洗脚,更没刷牙,上床倒头就睡,睡得死死的。多长时间了,他没有睡得这么香甜过,也没有在睡前反复地想老婆孩子,更没有在好不容易入睡的那一刻又突然醒来,再也睡不着。

    第二天,许先生在班上心情轻松愉快。中午吃饭的时候,他还主动找到前几天拌了几句嘴的同事小贾,和小贾说说笑笑。小贾不住口地喊他“许哥,你是个大度的人,兄弟开始真正认识你并且敬佩你了!”小子是学心理学的,他还说,“许哥,大度的人都是勇敢的人,都是智慧的人,都是和谐社会需要的健康因子。”

    不过,下班回来,吃了点乱七八糟的晚饭,许先生没有出去散步。这是他来到香山后第二次打破傍晚和夜间散步的习惯,第一次是一个月前一个下雨的晚上。他上网瞎聊;聊了半天,没找到兴奋点。他躺在床上,倚靠着床头摇微信。摇到了1463公里远的一名小女生。小女生嘴里不干不净地和他聊了会儿,发了一条消息,“微信上都是大叔大妈,没劲”!然后,把许先生删掉了。

    许先生感到脸上有点儿发烧,也有点纳闷:三十岁就是大叔大妈了?现在的世界,难道是十来岁的00后的天下?他躺着抽了两只烟,晕晕乎乎地入睡了。刚刚睡着,突然,他想到:我儿子现在啥样儿了?我啥时候才能把儿子接到北京?他打了个冷战,又睡不着了。坐起来,又抽了四五支烟,不知道啥时候,迷迷糊糊地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睡觉状态。

    许先生梦见自己成了一个大英雄,被万众拥戴;然后,好像又变成了小丑,被抛弃在鬼笑石上,一个人孤零零地夹缩着膀子,好像还没穿衣服。两位户外女士走过鬼笑石,她们看看他,眼睛里放射着狐狸的目光。他一直在自己纠缠着自己:我穿衣服了吗?不穿衣服是正常的吧?是上帝或者王母娘娘允许的吧?我刚才为何不大大方方地赤裸着身体和两位女士搭讪呢?他还想到,我一会儿怎么下山呢?没穿衣服在山路上走着,是不是会突然一下子精神崩溃呢?哎呀,我这会儿是不是正在崩溃呢?我的脑子里怎么像一团乱麻,咋着扯也扯不开?

    第三天,吃过晚饭,许先生出门散步。走到通往消防通道的小路口,许先生站住,点上一支烟,向上望望山坡。回过头,看看杰王府村。有几个老年人扯着小点点,在街上溜达。

    许先生把烟蒂摔到地上,转过身,向香山公园方向走去……

    第四天,许先生加班,回来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他简单地吃了点东西,躺在床上,玩了一会儿手机,睡着了。睡梦中,他好像回到了上海,回到了七宝镇,回到了他和老婆儿子在一起的那个小屋。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又回到了龙口,不过不是站在礁石上钓石斑鱼,他站在海水里。干啥呢?好像是在游泳,又好像是在捞海白菜。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好像穿着泳裤;一会儿,他又觉得自己赤身裸体。身上一阵阵发冷,心里发虚还发憷,好像许多双男人女人的眼睛在盯着他的赤身裸体;又过了一会儿,老婆和儿子也来了,他们站在沙滩上的游人堆儿里,不声不响地盯着海水中一丝不挂的许先生。许先生大声招呼儿子和老婆,却怎么也喊不出声音。他心里很着急,想往沙滩上游,却怎么也迈不动双腿。他用力挣扎,还是迈不动双腿。他想着,我是不是就要神经了?我是不是就要神经了??我是不是就要神经了???

    第五天是个周末,许先生睡到中午十点多才醒来,自然醒来,头脑却不够清爽。许先生木木呆呆地起床,不紧不慢地吃了一根黄瓜和两个馒头夹腐乳,然后,出门了。

    到哪儿去散散心呢?

    许先生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向消防通道方向走去。反正是大白天。

    许先生从杰王府上去,顺着那天晚上坑坑洼洼的狭窄小山路向上爬。走了没多远,皮鞋上就落了一层灰尘。晚间,他在这条小路上只遇到过那个老头儿和老头儿的狗,这会儿,许先生竟然和两伙儿行人走了碰头。看他们的穿戴和模样,应该是在陵园里干活儿的农民工,也许是在山那边的红旗村干活儿的。他们手里拎着菜和馒头,看样子是到香山这边儿的菜市场买吃的。 

    走到消防通道上,许先生看到了三三两两的户外客,有单枪匹马的,有结伴而行的。单枪匹马的一个人走,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结伴而行的,或者一边低声说话,或者一边吵吵闹闹。看他们的穿戴和气色,应该是在山下上班的人。

    阳光灿烂,暮春的气温暖洋洋的,消防通道上显出比夜晚更加醉人的开阔和清朗。山上,各色树木和灌木都已经长出了树叶,树叶颜色不一,一片片翠绿,一簇簇淡黄,有的干脆是浅白色的。它们错落有致,像一幅刚刚完工的水彩画。

    许先生沿着消防通道,向山上走了一会儿。他不时遇到更多的户外客,年轻的、中年的、年老的、男的、女的。许先生看看人家的装束,大多是正儿八经的户外装,不是探路者,就是红色十字架的那种,还有一些,许先生根本不认得。再看看自己的装束,补了两次的破皮鞋,公司发的短袖。

    许先生突然兴致全无,“一个臭打工的,老婆孩子都弄不到身边,还爬什么山啊?!”许先生身上也没力气了,站在消防通道上,望了望山下鳞次栉比的京城楼房,然后,转身回去了。

    晚饭时,许先生就着咸干花生米喝了半斤二锅头,没喝啤酒。平时,喝半斤白酒不喝啤酒,他一点儿醉意都没有。这会儿,他竟然感觉头有点晕,就连舌头都有点儿僵硬。

    “不行,无论如何得出去散散步,发发汗,解解酒。立马儿就睡,肯定会伤身体,伤大脑。”

    许先生趿拉着拖鞋,穿着短裤和短袖,叼着烟卷出门溜达。

    走到通往消防通道的岔路口,许先生向山上看了看。天气阴沉沉的,山上黑乎乎的,连山峰的轮廓都看不清了。还有风。山上的风刮起来,好像在和谁较劲斗气,一阵比一阵凶。许先生低声骂了一句:“去你们的妈妈吧,都是胆小鬼!”然后,转身朝中科院植物园方向走去。

    植物园西南边有一条小路,大白天也少有人走,从来没人打扫过,路上堆满了枯树枝和被人丢弃的旧家具,还有一堆堆建筑垃圾。小路斜斜地,没个正经方向。到了晚上,连路灯都没有,像个幽暗的深胡同。几个月前,许先生在这条小路上走过两次,以后就不来了。

    许先生站在香山南路的大马路上,望望向下斜着走的小路,另一边,是消防通道的方向。他点上一支烟,犹豫着去哪儿溜达。想了一会儿,脚步拖着他,不由自主地从大路上拐下去,走上了这条斜斜的也不够宽的小路。

    小路的确不好走,今晚又是个瞎月亮,也就是说,本来应该有月亮,可雾霾比较浓,月亮像个罩上了一层厚布的老灯笼。许先生不是趟着了树枝,就是踢到了碎砖头、碎石块。

    让许先生庆幸的是,路上不见一个人影儿。许先生觉得这是清幽。一个人出来溜达,不就是想图个心静?管它路好走不好走,心静就够了。

    往深里去,离开大马路有几百米的距离了,疾驰车辆的呼啸声传过来,许先生抬头向马路方向望望,看不见车辆,甚至看不见车灯光,只听见连成一片的“嗡嗡”声,他不觉得刺耳

    许先生知道,前边右侧有一片空地,没长一棵树。他拐到过空地里一次,看样子是一个废弃工厂的大院,水泥地面,俨然一个小广场,像消防通道的水泥路面一样,即便晚上,也是亮亮的一片开阔。那一次,许先生还在空地上踢了一阵腿,打了一趟拳,他小时候学会的子路白拳。许先生对那块空地记得很清楚,

    许先生一边抽烟,一边加快脚步向空地走去。在这荒郊野外找到这样一个散步的好地方不容易,在那儿转几圈,踢踢腿,打打拳,然后回去,今晚或许又能睡个无梦的好觉。

    空地一边有一段围墙,深更半夜的,像摸黑藏着一队人马。许先生看看围墙,从墙上的豁口走进去,眼前一亮。

    水泥地面的缝隙间和残圮处生着一些杂草,尽管已到初夏,草长得还不算高,朦胧的月色倒是给这个废墟中的小广场增添了一丝热乎气儿。许先生突发奇想,香山社区那些扰民的大妈广场舞何不搬到这样一个僻静地界儿,搬到这儿,你们就可劲跳吧,可劲嚎吧,保准没人和你们吵吵嚷嚷。

    许先生对自己这个设想有点儿得意。他暗自笑了笑。不过,很快转念:好不容易找到一块儿安静地方,为啥想着招鬼呢?

    这样僻静的地儿,可别真的有鬼!

    许先生心里闪过一丝不安,还伴着一缕莫名其妙的预感。他向里边走了几步,站在空地边缘的水泥地面上,手指夹着烟卷,扫视着四周。

    空地最深处有两个黑影在慢慢晃动!

    许先生看不清两个黑影高低,影影绰绰地,好像一般高。许先生知道,那不是鬼,不会是福安山福寿山坟地下来的鬼。他一点儿也不害怕,但他心里还是有些懊恼:唉,好好的一盘菜,被人家先吃了。

    许先生站在空地边上,他犹豫着,是否进去?他出来就是找心静的,不愿和任何人打照面。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吧。踢踢腿、打打拳再回去。

    许先生向空地中间走去。周围全是灌木和荒草,中间显得更加亮堂。许先生在中间站住,一边抽烟,一边盯着两个黑影。

    黑影还在静悄悄移动。空地是长方形的,黑影起初在远处,慢慢向许先生这边转过来,许先生看到,两个黑影不一般高,一个高,一个低;高的是个人,低的是条狗。

    一人一狗看样子已经在空地上转了一会儿了,看到许先生进来,他们在空地那边儿站住,许先生可以感觉出来,人和狗都在盯着他。

    一人一狗在空地那边站了一会儿,继续慢悠悠地转圈。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人家本来就在这儿转圈,你来了,照转不误。

    一步一步地,人和狗转到了许先生跟前。人的大个头可以看出来,头发是否花白,却看不清楚;狗是啥品种也看不清楚,只是又肥又笨,跟在人身后,一摇一晃。松狮!

    香山地界儿太小了,或者说,冤家路窄!消防通道上那么敞亮,这边儿这么阴森,你俩不去那边玩,干嘛也非要挤到这边凑热闹?这不是凑热闹,这是没事儿找事儿,这是逼人绝路!

    许先生狠狠地甩掉烟头儿,从短裤口袋里又摸出一支烟,点上。

    人和狗走得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和自己打照面了,许先生想转身往回走。正愣着,老头儿已经和他擦肩而过。老头儿手里的拐杖捣着水泥路面能够发出“笃笃”的闷响,这边的水泥地上有杂草,有尘土,拐杖不声不响。老头儿和许先生擦肩而过,也不声不响。走出几米远,老头儿回头看他的狗。

    老头儿的确是在看他的狗,许先生能够感觉出来,老头儿没盯自己,至于是否偷眼洒自己几下,黑灯瞎火的,许先生看不清。许先生也不在意。

    又肥又笨的松狮摇摇晃晃地走过许先生面前。它向空地里边绕,然后,蹲在许先生和老头儿中间,不走了。

    许先生突然想笑:这个胖家伙其实很可爱的,它其实也完全有资格被昵称做小家伙儿!

    “咝!乖乖!”许先生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嘴里发出唤狗的“吶吶”声。

    松狮站起来,没动地方。不过,许先生看到,它的尾巴在摇摆。

    “真可爱!真乖!”许先生看了看老头儿,轻声说。他相信自己是在真诚地夸赞狗,他的确感到这个又肥又笨的小家伙挺可爱。

    “可不是嘛!跟我五六年了。从拳头大一点儿,养到这么大。”

    “哟,那感情可深了!”

    “可不是嘛!比我的孩子们都亲。要是没有小肥肥,心里更没抓挠,说不定早就神经了。”

    许先生又抬眼看了看老者,不像精神不正常的人,兴许和自己一样,自己也不是精神不正常的人,就像山东龙口海边礁石上那个老头儿也不是精神不正常的人一样。

    “哦,它叫小肥肥?多可爱的名字,也够形象的。呵呵!”

    “呵呵,可不是嘛!我前几年神经衰弱,老是睡不着觉,老是心里烦,还去过医院精神科。自打有了小肥肥,就再也没去过了。”

    “大叔,您也神经衰弱过?我几年前也神经衰弱过,也是老失眠,老心烦,也是觉得就要得精神病了,也去过精神科。不是在北京,是在邯郸老家。”

    许先生不是顺嘴说,也不是顺杆儿爬,许先生说的是真的。他在二十岁那年就去看过精神医生,而且不是普通医院的精神医生,是精神专科医院的专业精神病医生,一位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大姐。她给小许检查了一番,笑着嗔怪:“年纪轻轻的,干嘛到精神病医院看病?你这连神经衰弱都算不上,是青春期的多愁善感。失恋了吧?还是看上哪个心仪的女孩却不敢开口?”

    “哪呢,阿姨!我还没谈过恋爱,也没看上哪个女孩子,我可能是读诗读得多了点儿。”

    “嗯!以后少读诗歌少看青春文学,看那些东西,的确容易多愁善感,好像得了精神病。”

    许先生看看老者,他年轻时候是不是也喜欢读诗读青春文学呢?

    “哦,那你也养一条小狗狗吧!”老者正儿八经地说。

    听到“小狗狗”,许先生想笑,不过,他没笑。“一位多么可爱的老人家!”许先生在心里说。

    “养!过几天就买一个小狗崽,从小养到大,就像您养您的小肥肥,从拳头大小养到这么个肥肥胖胖的大家伙,哦,可爱的小家伙儿!”

    “呵呵!我也觉得它是个小家伙儿。”

    “大叔,您也喜欢到这块儿遛弯儿呀?”

    “以前来过,后来不来了。这块儿都是我们杰王府的地,我过去还在这儿种过菜,萝卜白菜,西红柿茄子,好几种。还种过玉米。可有意思了!只是浇水有些麻烦,要从那边的臭水沟里挑。不过,还是很有意思。后来不种了。这几天,想起了过去,这不,又来了,一连来了好几天了。挺心静的!”

    许先生有点不好意思,“是啊,大叔,自家的地盘,自家种的菜,有感情啊!就像自家手把手养大的小狗狗。”他本来还想说“就像自家手把手拉扯大的孩子”,却没说,“哦,我也来过几回。这边儿挺幽静的。不过,说实话,还是不如消防通道上敞亮,不如那边儿好走。大叔,赶明儿还去消防通道上遛弯儿吧?”

    “呵呵,是啊!那边儿敞亮,也好走。去那边儿散步,心里也敞亮。赶明儿还去消防通道。这边儿遛遛,那边儿遛遛,挺好!”

    “是啊,这边儿遛遛,那边儿遛遛,想去哪儿遛弯儿就去哪儿遛弯儿,挺好!不过,还是敞亮地儿让人心里敞亮。赶明儿,还去消防通道。”

    “好嘞!咱都是敞亮人儿,敞亮人儿到敞亮地儿遛弯儿,挺好!”

    “嗯!大叔,您这话说得像诗人。年轻时候也喜欢读诗吧?”

    “呵呵!年轻时候爱读诗,还写过诗。几十年了,这会儿连书都不摸了,普希金是谁都快记不清了。”

    “哈哈!偶尔读一读还是挺有意思的。”

    “兴许吧!”

    许先生陪着老者,陪着松狮小肥肥,围着空地转圈。他和老者在前边走,小松狮在后边跟。许先生不时地回过头,冲小松狮吹声口哨,朝它笑笑。抬头看看天,雾霾好像还是那么重,月亮却比刚才亮了一些,罩着它的那层厚抹布换成了薄纱布,四周还围着一圈月晕。

    明儿肯定是个好天气!

    一老一少,还有一条狗,在福安山或者福寿山山脚下僻静的空地了转了四五圈。该回去了。回去酝酿酝酿情绪,反刍反刍,也好明晚自然而然地在消防通道上碰面儿。

    “我穿着短裤短袖,刚才不觉得冷,这会儿还有点凉哩!大叔,我先回去吧,咱俩明儿见!”

    “好嘞!小伙子,明儿见!”

    许先生弯下腰,轻轻拍拍小肥肥毛茸茸的大脑袋。小肥肥伸出舌头,舔着许先生的手。软软的,涩涩的,热乎乎的。

    “乖,明儿见!”许先生又拍了拍小肥肥的大脑袋,站起身,冲老者说,“大叔,咱俩,哦,咱仨明儿见吧?”

    “明儿见!小伙子,您慢走!”

    “谢谢大叔!您老慢慢溜达!”

    小肥肥站在两人中间,尾巴不停地轻轻摇摇。它看看许先生,看看自己的主人,“汪汪、汪汪”。

    这是许先生第一次听到这个肥胖的家伙,哦,可爱的小家伙儿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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