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折
长夜无月,任凭风冷,阴沉的天色掩去星光点点,独留下一片幽暗寂静。
不知夜深几何,空荡的街巷,刮着刺骨的冷风,伴着呼啸的夜风,一阵脚步声打破了黑暗中的宁静。一个人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任凭寒风刺骨,一步又一步踏踏实实地踩在麻石地上,走着只属于他自己的道路。
不知转过多少条巷弄,孤独的人却是突然驻足,数步之遥处摆着一张低矮的木桌和几张破旧的木凳,桌凳之后则是一个面摊。一剪寒烛,冰冷的火焰在同样冰冷的风中摇曳,似灭还燃,火光照映着一张同样冰冷的面孔。
裹着一件麻布大衣的佝偻身躯,在寒冷夜风下瑟瑟发抖,时不时用满布老茧的双手互相摩擦取暖,苍老而冰冷的面孔,目无表情地望着摊位上沸腾的面汤,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任谁看见,都会觉得这个老人也许就如那剪寒烛,已近残年,尽管努力撑持,熄灭恐怕仍是不久之事。
就是这么一个平凡的老人、平凡的面摊,却让东云驻足良久。
“为何还不收摊?”东云忽然轻声问道,声虽轻,在静寂的黑夜却是格外清晰。
“你吃面吗?”老板瞥了一眼东云,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听到问话,他反问道。
“你这面好吃吗?”东云走到唯一的餐桌前,坐了下来。
老板没回答,却是抓起一把面饼扔进沸腾的热汤里,迅速地做出一碗汤面,一跛一跛地走到木桌前,随意地摔在桌上,汤水溅湿了桌面。
“这碗不用钱。”说完,老板便又拖拉着脚步走回摊位后,目光呆滞地望着面汤。
东云也并无在意,从筷筒中拿出一双筷子,便大口大口地吃起面来。
老板木然地望着东云,看着他三两下就吃完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条,而后便扬长离去,只是他即将消失在黑夜中的时候,却是留下了一句话:“谢谢你,老板,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汤面...”
望着渐渐消失的身影,老板目光却似闪过一丝明亮,他低声沉吟,“真是一个疯子…”
***
天暗微亮,五更将尽,洛城西北十五里外,谷阳桥上,一个人独自伫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独立于此已然近三个时辰,任凭夜风霎寒,岿然不动。日月渐替,远方传来哒哒马蹄鸣,将清晨的宁静戛然打破,桥西数里外烟尘纷飞,伴着马蹄声渐近。孤独的剑者缓缓张开紧闭的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神却是似慵懒地望向了地平线,望向那带微亮的天际。
未几,数十骑纷纷奔至,为首一人虬髯红面,手持一柄精钢关刀,一身绿袍宛如云长再世。
“你们来了?”面对面前数十骑,东云似是毫不在乎,依旧慵懒地望着地平线,“太阳快要出来了吧...”
毫无逻辑的话语,虬髯壮汉听在耳里却是怒火中烧,“废话少说,南彻,今日我霸刀堂定要你负上代价。”
“哈,你们果然来了...”
“臭小子,你在弄何玄虚?”虬髯壮汉怒斥一声,同时放鞭下马,其后数十骑亦随之而为。
东云轻轻拔出腰间佩剑,一声龙吟,剑身震颤,只听一语:“今日过后,也许我们中的某些人,就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也感受不到这彻骨的寒风,又何必着急?好吧,既然你们都已然来了,那我们便开始吧。”
虬髯壮汉轻蔑一笑,以数十倍之人力围攻,虽是江湖人引以为耻之事,但他却毫不在乎,他要的只是恢复霸刀堂的声誉。数月前,霸刀堂镇派之宝被侠盗凤舞所偷,一时间举派惊惶,堂主更是立马组织人手江湖追杀凤舞,势要讨回至宝,直至月前乃得其动向,便举派追踪,而后堂主却被人暗杀,而杀手之名正是“南彻。又十日,副堂主朱同收到一封飞信,写着“十月初四,谷阳桥,一并清算”,而署名正是南彻。
于是,便有了是日数十骑围杀东云之事。
“我们霸刀堂终归是百年名门,我便给你个机会,把你的遗言说上一说!”朱同不屑地说道。
东云嘴角微扬,轻笑道,“我只要你们记住,今日败你们的人,名唤南彻!”
霸刀堂人闻言暴怒,个个振臂怒骂,意欲冲上前将东云千刀万剐,东云亦无理会,手中长剑一震,龙吟初起,步已踏出,迅速的身法,伴长剑银芒,化作一道银白笔触,在谷阳桥上,以血为墨,划出篇篇画卷,为清晨增添上一抹艳红...
第二折
天色渐明,城内繁华渐复,洛城客栈天字号房间中,香软温存、沉醉梦榻的两人亦被客商的叫卖声唤醒,却是相互搂抱着迟迟不肯起床,紧贴的肌肤,香气犹然,南彻紧紧拥抱着凤舞,而怀内美人则是娇嗔依偎。
相偎良久,纵不愿片刻分立,然战约将至,亦不能不离香别软。依依不舍地离开香榻,二人望望天色,竟已巳时,距离约战时间,已不到半个时辰,梳洗并用过早膳后,南彻、凤舞二人并肩走出客栈,往北门而去。
此时天色已明,路上行人商贾络绎不绝,熙熙攘攘,一片繁华。擦肩而过的无数途人,在口口相述着无数个故事,而其中也包含你我。并肩的两人,一边倾听着陌生的故事,一边思考着未来的路途。
任那狂风暴雨,有你在侧,便足矣。
二人相视一笑,凤舞嫣然道:“彻,此事过后,不若我们便不再理江湖之事,归隐去了吧?”
南彻坏笑道:“好啊,但我的女侠盗,你能忍住手吗?”
凤舞娇嗔一声,轻掐爱人手臂,撒娇道:“死相...”
南彻说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
正当二人爱意绵绵之际,忽然听闻前方传来一阵喧嚣,视野所及,前方数十步处有数百百姓正围观讨论,好奇心起便走近向围观群众问道,“小哥,请问一下,前方如此熙攘,是所谓何事啊?”
途人答道:“城西谷阳桥,今晨发生一宗血案,川北霸刀堂四十六员门人尽数身死。此刻衙门已然介入调查,而义庄的人正把尸体搬走...”
“这...知否是何人所为?”闻言后,南、凤二人皆面露惊诧,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喔,据说是一个剑客,名唤‘南彻’!”途人思索片刻便说道,“恩,应该是这个名字,据一位清晨路经谷阳桥的樵夫说,那位剑客进招前,曾向霸刀堂门人说:‘我只要你们记住,今日败你们的人,名唤南彻!’”
说完,途人便离开,消失在人群当中。而南、凤二人则是面面相觑,茫然不知所向。
明明约战之时在巳时二刻,为何提早至清晨?单人单剑独挑霸刀堂四十六人,武艺绝然不凡,却又为何甘愿留下他人之名,其目的又是为何?
二人决定先向谷阳桥一观,看看是否有所端倪...
***
黄昏,古道,苍松。
相对无言的三人,站在松树下久久不语,却是相望若久。有些选择,难以决断,却不得不选,亲人、爱人、友人,无论如何选择,都会伤害到没被选择的一人,而作出选择的人和被选的人,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心安,永难忘怀。
女子告诉两位男人,她不会选,她又怎能选呢?
热情的男子说,也许比剑吧,赢的人照顾她一生一世,输的人自觉退出不得有悔。
沉默的男子不语,只是注意到心爱的女子望着自己的兄弟,眼中的柔情蜜意,尽在不言。他心知,也许她已经作出选择,只是不愿意伤害他,那他是否能为心爱的人作出她不能作出的选择呢?他应允了,和自己兄弟的对决,他也决定了,不再自己心爱的女子难受!
一场兄弟间的剑决,两柄立场相异的剑,两个心思叵测的剑客,最终热情男子如愿取胜,而沉默男子,只是默然表达了祝福,便转身离去,在远处,他默默地望着那个心爱的女子,不禁发呆,当回过神后,那两道熟悉的身影,已然离去,仅余茫然的自己依旧在追寻残余的倩影,却终归不可得...
第三折
午间,谷阳桥头,日阳之下,充斥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四溅的血花将桥面点缀成一副鲜红的图画,残酷而绚丽。桥上,还有数具尸体没被搬走,南、凤二人细细观察尸体上的致命伤,希望能看出个端倪,却是越看越是思疑,每一具尸体身上都还有一处剑痕,每处剑痕都是致命伤,封喉、断肠、穿心,式式致命,而每一式却赫然都是南彻的成名绝技“彻云剑法”中的绝式。
二人思来想去,依旧想不出个所以,武林中见过此招的人并不多,更何况见过的几乎都已是死人。而当中知晓今日二人与霸刀堂的决斗的,恐怕只有一人,他们的青梅竹马东云,只是东云行剑霸道,而“彻云剑法”却势走轻灵,再说,他们印象中的东云,虽使霸道之剑却不行霸道之事,而且其一贯不喜习武,武学造诣并不高,要说他用南彻的剑法杀败霸刀堂四十六人,实是难以想象。
斑斑血迹,似是诉说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真实故事,随着最后的几具尸首被抬走,谷阳桥恢复了宁静,只是桥面的血红,在在提醒此处曾发生过的事。只是,也许血迹被雨水洗刷掉后,百姓们便又忘记了吧,每天的忙碌熙攘,事不关己的故事终归会被遗弃在时间的洪流,没有人再记得起某个清晨发生的命案,没人再记得起那个川北名门,就好像人们不会铭记被自己踏在脚下的蝼蚁一般...如此看来,人类和蝼蚁,又有何区别呢?
日渐落,残阳为石桥抹上一抹红霓,桥上的两人用手遮掩着眼睛,阳光将尽,仍总归是阳光。
理还乱,剪不断,故人今何在,为君愁满腔。
把青丝,作倾帘,往事仍如昨,残夕红桥头。
疑惑难解,思绪难理,却是此际忽闻身后传来一道苍老声音。
“你们...吃面吗?”
南、凤二人回头一看,一位身材矮小的佝偻老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二人身后。
“你们吃面吧...”老板皮笑肉不笑地说着,“你们一定想吃面了...来来来...”
说完,老板便转身向城内走去,二人以为这老者定然是疯了,但见其身带残疾,一时心生不忍,便决定先跟他走一段路。同行无语,相伴不相识,三道人影渐渐消失在桥上,藏匿于人群之中。
转过十数街巷,老者终于停步,而二人却是为眼前情景更是困惑。这是洛城中的一处十字路口,在四巷交界处,坐落着一个破旧的小面摊,面摊前面有一张木桌子和几张小木凳。在二人不知所措时,老板给炉子添上碳火,随即便招呼着南、凤就坐,二人虽觉匪夷所思,但亦先行坐下,意欲看看到底老者想要做什么。
片刻后,碳火越燃越烈,汤水很快便沸腾,老板驾轻就熟地做好两碗汤面,并放到桌上供二人食用。二人当是哭笑不得,原是以为老人失心疯方才随行观察,却不料老者真端上两碗汤面,凤舞叹道:“这...老人家您到底想干什么?”
老板却是一改以往的慵懒,认真地说道:“你们尝尝这碗面...他前往谷阳桥前...”
“什么!?”南彻打断了老板的说话,“老板,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是谁前往谷阳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老板没立即回应,只是说道:“你们先尝尝这碗面...”
南、凤二人眉头略锁,尔后还是决定先尝尝。一筷入口,他们便没再吃下一口,口中的面条,酸涩而软烂,这是一碗根本不及格的面条!
“他说,这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面条...”老板的语气有些颤抖,细小的眼睛中泛出寸寸老泪。
“他到底是谁?”南彻看见老板的模样有些异常,便继续追问。
“他说他叫南彻...可我知道他根本不叫这个名字...”
“你怎么知道他不叫这名字?”南彻反问。
老板自袖里取出一个木牌,递给了二人,“这是他吃完面后留下的...明明我说了那碗面不收钱...不,我确是不应该收钱...他...他是第一个...”
老板没能再说下去,眼泪已然夺眶而出,而凤舞看到木牌的时候,亦是大吃一惊。木牌上刻着一个“东”字,这正是他们青梅竹马东云的家传木牌,平日,东云便将之珍视若宝,此刻又为何在这位佝偻的老人手上?难道今晨杀掉霸刀堂四十六人的,真是东云?
凤舞轻抚着木牌,发觉木牌背后似是刻着字,将木牌转过一看,却是再也无法忍住泪水。手上一松,牌子掉落桌面,南彻随即拾起一看,却见上面刻着几行字:
『凤舞,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愿离开江湖纷扰,简简单单,一直幸福。可惜那人,不会是我...』
***
据说,此后江湖,没有人再听过侠盗凤舞和“逐云剑”南彻的事迹,二人似是忽然人间蒸发,再无消息。
又闻洛城中,一个通宵营业的面摊上,来了一位伙计。这个人满头白发,面上布满刀痕,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右袖鼓风,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平时总喜欢蹲坐一旁,仰头向天,只是不知道目盲的他到底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
每一座城市,总会有一个通宵营业的面档,他们的面不会好吃,也不会难吃,但总能填饱你的肚子;他们都会有一位脾气古怪的老板,有时他们的面甚至不收钱,也许他们根本也没在乎过这一分一文吧。他们经营着面档,有时只是为了派遣寂寞,寂寞的人煮出来的面当然不会好吃,寂寞的人当然亦不会是脾气好的人...或者,他们只是再等,等待同样的寂寞人,在寂寞的夜里,来到摊子时,能为他们捧上一碗寂寞的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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