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年,我辞去了津门的教师工作,打算体验一段古人肆意任侠的生活。
此间走了不少地方,自然其间并未任侠,其中体验也是大同小异,无外乎在不同的地理坐标里看着相似的人与事。
反倒是旅途中毫不起眼的一瞬间让我有了不同的感受,那是列车经过河洛大地的时候。
当时落照洒在广阔无垠的田野上,我在列车上俯瞰着这片满是故事的大地,心中忽生豪迈,曾经此处叫做中原。
当中原这个概念映入脑海的时候,无数关于历史的幻想瞬间浪涌起来,但不知为何,至今回想记得清楚的是一张老人的脸庞。
当时我解释不清楚为什么第一时间会想到这位老人,后来经过我仔细的回忆才反应过来,原来我教授的第一篇课外文言文就是此人的故事,当时参加学校面试,要求我试讲一篇课外文言,内容就是这位老人被信陵君“三顾茅庐”的经过。
这位老人叫侯赢,事迹散落在《战国策》与李太白的诗歌里。
李白在《侠客行》中以虚构的侠客穿越历史与信陵君、侯赢、朱亥同席,洗练的诗句恰同豪杰行止,诗歌中的潇洒不羁令人向往。
但事实上,不论是信陵君还是侯赢,在历史当中都是较为沉重的一笔,“侠”字无法囊括他们的一生,尤其是老者侯赢。
我认为“士”更能代表侯赢的精神状貌,这个想法逐渐在脑海里形成了执念,直到忽然反应过来“士”的精神早渗入大地很久了,零星在史籍、碑刻、故事中还能看见“士”的身影。
可惜,于文明普照的今天,“士”却黯然于不解中,微弱地反驳于擎举朴素高尚旗帜的道途上,在一切皆可被怀疑的时代,简洁正则的“士”或被冠以“天真”,或被冠以“虚伪”,于是我尤为的怀念这位老人。
关于老者侯赢之死,一直众说纷纭,从历史上简单地看,似乎并无自刎之必要,而若以“士”的精神窥之,则悲哀的发现,恰正是老者最想要的归宿。
“我老了。”这声音如刀在粗粝的磨刀石上划过。
西风惊起一片寒鸦,斜阳里,倒映在河水上的两抹人影如猎猎颤动的幡子。
老者面如皴擦,白眉之下的眼睛恰似寒星,似有意而又无意地望着大梁国的西北方,仿佛听见了虎狼南下的号角声,按住宝剑的手指不由得加重了几分力道。
长剑也似回应般地在鞘中轻吟了一声。
“眼神没老,心也没老。”老者身边的汉子站起身来,朝水中投入了一块石子。
波痕将两人的身影揉碎。
“是吗?”老者对着水里破碎的身影问。
汉子朱亥道:“君之心志君既已了然,何必问我,说吧,要我做什么?”
老者侯赢白发如草,手指轻扣着剑柄说:“老夫虽为公子献窃符之策,但按晋鄙多疑的性格,他见着兵符之后未必会将兵权交给公子。”
“杀了他吗?”汉子朱亥问。
侯赢紧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次日夜,侯赢往信陵君处,彼时如姬已应允窃符,诸主战派名士皆配刀静坐在府中,安静地等待信陵君发号施令。
信陵君则盯着摇摇晃晃地灯盏,此时箭已离弦,断无回头之理。
直至门仆将老者侯赢引入席中,信陵君才稍稍放松了紧张的神色。
“怠慢了。”信陵君起身行礼。
侯赢亦知信陵君今夜不亲自迎候自己的原因,数百名刚烈的食客皆盯着干系成败的信陵君,此时信陵君哪怕是须臾动静都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若窃符失败,此地将血流成河,虽皆是敢死之士,却也不得不提心吊胆。
信陵君是定心丸,他静坐在此处就是人心。
侯赢回敬,神色肃穆,诸多食客将视线投向了这位老者,他便是窃符之谋的策划者。
年纪够大的,如同一棵枯老的松木。
只有这种活久了的人才能想出向死而生的诡招吧。
侯赢落座:“杀手朱亥已在城外等待君侯,届时务必带上他,出城见举双锤者便是朱亥。”
信陵君哦了一声,一名猛士而已,于大局并无有左右之力,不过出于礼数信陵君还是抬起了眼皮:“多谢老先生了,无忌必定善待之。”
侯赢干枯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信陵君紧张起来,我说错话了吗?于是更加愧疚。
侯赢:“君侯认为我是在为朋友寻仕途吗?”
信陵君:“不敢。”
侯赢:“看来君侯也不是士,这世上已经没有士了!”
灯盏摇曳,寒气逼人。
信陵君敬拜:“无忌恳请先生指教。”
侯赢:“士只有一横一竖,君侯若下定决心抗秦就务必坚定拼上性命的心志,抛掉那些卑琐世俗的想法。”
信陵君明白过来了,侯赢推荐朱亥并非为朋友前途着想,刚才那句话等同于侮辱侯赢。
侯赢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道:“老夫看来,即便君侯拿着兵符,将军晋鄙也不会出兵。”
信陵君诧异,正想疑问,忽而改成生气的口吻:“他敢!那可是大王的兵符!”
“他有什么不敢的?”侯赢淡淡说,“大军在外,一切以军争为先,至于王命受与不受就看将军自己了,老朽看来,以晋鄙的胆识,必不敢出兵讨伐强秦。”
信陵君:“那窃了兵符又有何用?”
侯赢紧盯着信陵君,双眼中闪射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杀意。
“正是让君侯带上朱亥的原因。”侯赢道。
信陵君吃惊,呼吸之间险些将灯盏吹灭了。
侯赢:“杀晋鄙,然后带着魏军与秦军对垒,只有如此才能解赵国之患。”
窃符已是欺君,若斩杀君王的阵前大将几近于叛国,自三皇五帝以来,也只有乱臣贼子敢这么做了。
此时的信陵君对事成后回到魏国还抱有一丝希望,以魏军逼退秦军,保赵魏两国无虞,无论如何都是大功一件,而要是按侯赢说的,即便是身为魏王的兄长有意放自己一马,魏国朝堂中的诸位大臣也会想方设法给自己安上可怕的罪名的。
信陵君犹豫起来。
侯赢问:“君侯有什么想法?”
信陵君:“晋鄙是阵前大将,为了此事刺杀魏将是否过激了?”
侯赢:“魏赵是为唇齿,赵亡魏必不能独存,晋鄙既知其中利害却按兵不出,光是这一条他就该死。”
信陵君:“但晋鄙按兵全是大王的意思。”
“大王不知阵前战况,自然要谨慎行事。”侯赢道,“但老夫相信,魏国的王当以守祖宗之土为重,魏赵是唇与齿的关系,不共存便同亡,以听君命的理由怕死不前,与推诿塞责的小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信陵君沉默,这段沉默代表的意味很多,自然有犹疑。
侯赢默然一笑。
魏国与赵国的关系满朝文武并非不清楚,出兵观风的策划也并非出于魏王一人,而是众智的结果,信陵君对于此间利害还是非常清楚的。
于是信陵君道:“这是众智的结果。”
侯赢:“怎么?怀疑老夫的判断?”
信陵君:“不敢。”
侯赢笑的更冷了:“世人大多类同晋鄙,无于自身利害时往往满嘴的仁义道德,而一旦干系自身的时候则想尽一切办法推脱自己的责任,此如守住自己一口粮食的老鼠又有什么区别呢?真是可耻而又悲哀啊。”
信陵君感觉到了羞愧,希望侯赢不要再说了,但老者似有意如此。
侯赢:“老夫命不久矣了,且容我尽述自己的想法。”
信陵君:“无忌洗耳恭听。”
“我年轻时入行伍,经历大小战斗数十合,做过千夫长,在三十几岁时又值拔擢,我本可像大多以军功出身的将领一样就此平步青云,但这时候我却犹豫了。”侯赢娓娓道来。
信陵君疑惑:“敢问为何?”
侯赢:“曾经的我目光笼罩着整个大魏国,听见敌国号角声时我身体里的热血便立即沸腾起来,我要为国杀敌,我要让乡亲们记住我,我要让子孙后代以我为荣!”
信陵君:“后来呢?”
侯赢:“当我有了金钱、土地,也有了自己的士兵,这时候我忽然变得优柔寡断起来,我开始担心自己会失去这些来之不易的东西,我的目光从整个魏国变成了自己的一小方势力,我在想如何让我的金钱土地变得更多,我如何才能统帅千军万马,我什么时候能拜将封侯。”
信陵君听得很认真。
侯赢:“于是我开始渴望战争,开始接触谋术,开始让自己的同僚当自己的挡箭牌,日复一日,我手里的筹码越来越多,我自负于自己的兵法谋略,沉浸在博弈般的快感当中,这时我感觉我的士兵不是人,是棋子,在这种乱世,一个人的生死太过的寻常,一个人的利益微不足道,我不必悲天悯人。”
信陵君点头。
侯赢:“君侯,你知道我是如何说服自己这么做的吗?”
信陵君摇摇头。
侯赢:“我不断地告诉自己,我是为国而战,为君王,为社稷而战!”
信陵君:“不尽然,但不可否认。”
侯赢:“起初是这样的,可当我不断地被拔擢,此种初心如自我麻痹的面具,我确信此时的我已经不是为国而战了,战争总会让自己有所损失的,于是我想到了另外一个办法。”
信陵君好奇。
侯赢:“我发现老百姓开始惧怕我了,我仅仅递给他们一个眼神,他们就会想方设法献给我一点东西,可我曾经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啊,我忽然觉得过去的自己是如此的卑微可笑,我曾经也把别人奉若神明,可谁又知道,所谓的神明不过是个肮脏卑琐的自私者而已。”
信陵君屏住呼吸。
侯赢:“当时涌入我脑海里的只有一个词——‘贱民’,一群只配被驱遣的贱民,我回想起最初战斗的热血,我竟然是为了这些人而战斗?多么的可笑。”
信陵君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侯赢继续说:“我认为与其辛辛苦苦地去打战,不如从百姓身上搜刮更为的便利,他们比敌人好对付,君侯,你知道这时候我又是如何说服我自己的吗?”
信陵君摇头。
侯赢:“魏国可以没有他们,但不能没有我!”
此话的确不好反驳。
侯赢:“既然如此,他们把金钱跟土地献给我又有什么不好呢?当时的我虽不能干系魏国存亡,但我的一个决定至少能左右一场战争的成败,作为神明的我稍微享受一下也未尝不可。”
信陵君出身权贵,从小到大锦衣玉食,并不是非常能感同身受。
侯赢:“那时候我开始怀疑士的精神,难道一无所有就是士吗?是时我得以跻身权贵,看见了魏国的贵族,他们举止谈吐多么的优雅,令我无比的羡慕,我想这才是士吧。”
信陵君心中闪过一丝自豪,但侯赢接下来的话却是当头一棒。
“后来我才发现,这些人比我更可恶!”侯赢道,“我戴着面具却无法避免面对自己内心的丑恶,而那些贵族却不然,他们生在一个文雅舒适的环境当中,从小就保持着高尚的品格,对自己的行为言语从来不曾怀疑,更未有叩问灵魂的震颤,为什么?”
信陵君:“先生赐教。”
侯赢:“因为有人替他们戴面具了,他们连自我怀疑的痛苦都不用承受,认为锦衣玉食理所应当,浑身散发香草一般的礼仪风度是那么的纯粹自然,然后他们看见挣扎的众生时会问:‘百姓为什么不懂礼仪?’”
说到此处侯赢哈哈大笑起来,灯盏不住地颤动着。
“若无我等的收敛压榨,他们也能活的从容吧。”信陵君终于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道德审视。
而后信陵君又问:“那先生最后又是如何看清的呢?”
“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士兵死了。”侯赢沉沉道,“我记得很清楚,他有着浓浓的头发,坚毅的眼神,还有如我起初那般的热血,我很欣赏他。”
侯赢微微沉默,接着又说:“那是一次无必要的战争,发生在我的家乡,同样也是为了我个人利益的战争,年轻人为这场战争付出了生命。”
“临死前他被士兵抬过来,他仍旧如瞻仰神明一样望着我。”侯赢道,“他告诉我务必要胜利,务必……”
侯赢眉头紧皱,灯光下嘴唇颤抖。
“那场战斗发生在故乡的田野里,深秋季节还有粮食的香味。”侯赢颤抖道,“他对我说,将军务必要胜利,务必让乡亲们来年可以吃到故土种出的粮食。”
侯赢深吸一口气:“那一年家乡的年轻人饿着肚子为我打战,大多数没挨过寒冷的冬天。”
“来年,故土荒草如火,土里埋着的皆是他们的身体。”侯赢咬牙。
信陵君心头如被刀刺了一般。
侯赢闭上了双眼:“自那以后我每看镜子,或者面对河流,我都发现那个人已经不是我自己了。”
侯赢:“那个人有着尖尖的下颌,闪着绿光的眼睛,还有一张刻薄的嘴巴。”
信陵君将视线挪向了侯赢,老者虽瘦,却与他描述的样子不同。
“真像一只大老鼠啊!”侯赢自嘲道。
两人忽然同时沉默,夜风吹拂过每一个人的脸庞,似乎雕刻。
“从那之后我就隐居了。”侯赢的声音显得很孤单,“轻轻松松的感觉真好,像个孩子一样。”
信陵君认真地听着,他也想像个孩子一样轻轻松松,毫无累心的负担。
侯赢深吸一口气:“我的故事说完了,方才君侯说让晋鄙按兵不动是众智的结果,老夫表示怀疑,是否是众老鼠商议的结果呢?不少大老鼠被秦国吓破胆子了吧。”
信陵君点点头。
“老鼠不论装扮成什么样始终都是老鼠,除了恬不知耻的偷窃再无其他本领,老鼠救不了魏国。”侯赢道。
信陵君拜倒:“先生赐教!”
侯赢神色变得严肃:“一个人最重要的事情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到了我这把老骨头守门的时候了,君侯还不知战情之急吗?”
信陵君:“谨遵先生教诲!”
侯赢:“士的精神是什么呢?”
此话如自问,亦如问信陵君。
信陵君:“士是直面内心,并深知自己该做什么的人。”
侯赢:“不戴面具。”
信陵君:“可恶的面具。”
侯赢微笑点点头:“君侯赐我一把宝剑吧,就当老夫为此谋划的奖励。”
信陵君恭敬地解下腰上的佩剑,双手呈递给侯赢。
侯赢取剑敬拜,随后离开。
清晨,如姬差人送来兵符,信陵君带着众人在晓雾中赶往赵国。
朱亥在商定处等候,等来了信陵君,但没等到侯赢。
朱亥:“侯君不同往吗?”
信陵君:“他还有一件事要做。”
朱亥沉默。
阳光普照魏国大地,一夜的紧张在这里似乎没有任何的痕迹。
朝阳之下老者侯赢配剑至于值守的东门,随即将脸面朝向宫禁的方位。
监门力士认得侯赢,他是一个举止奇怪的老人,今天又要做什么呢?
侯赢的身体在朝阳下只有一抹身影,歪歪斜斜的,老得不能再老了。
忽然,这幅老如枯木的身体迸发出炸裂的声音来,吓了监门力士一跳。
“老夫欺国,伏剑谢罪!”裂帛般的呐喊刺破清晨的宁静。
当监门力士反应过来时,锋利的剑刃已然割断了侯赢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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