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清晨，挤得像蜂窝的公车上，我似乎看到了午夜的景象。

        一片死寂，每一个人看起来都昏昏欲睡，不管是坐着的，蹲着的，还是站着的，大家都眯缝着双眼。坐着的用手撑着头，或仰靠在椅子上，眯这眼，时而进入甜美的梦，时而又担忧着天亮了的工作；蹲着的人靠着别人的脚、或直接而干脆地坐在车箱底的铁皮板上，也在进行片刻的偷息，你看，他迷迷茫茫地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似乎还在继续昨夜床上的梦；站着的人抱着柱子，耷拉着脑袋眯着眼，头因公车在垃圾般铺起来的破烂不堪的路面上的颠簸而上下晃、左右摇，像极了算命先生在给人请神。

        这时你要是从远处看见，还可能会误以为这公车载着一堆人偶，——世界就像是为了证实你的感觉一般，使车上的乘客看起来仿佛真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变成了一堆堆布娃娃，你看着他们那种昏昏欲睡、无精打采和匆忙急切的样子映射在被远方地平线上红彤彤的朝阳所散发的青春般炽烈的气息所驱散的雾蒙蒙的清晨恢弘的幕布上，一瞬间，你还以为自己进入了虚幻的世界，那儿和现实毫无瓜葛，完全独立，可却明显地缺乏某些与现实理论相连的要素，看起来虚幻、飘渺，还有一种刻意融合的不协调的违和感；由于景象太过奇异的缘故，或许你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梦里，你潜意识中将自己在现实中所产生的印象糅合，不分层次、甚至连元素匹配与否也不过问地将它们随便而草率地进行组合。于是，怪异的景象产生了，——破旧的公车仿佛一条条干瘪的沙丁鱼，在黎明的柔光透过清晨的迷雾辉映着的道路上，沙丁鱼群装载着“燃烧”的人偶，颠簸着驶进拥挤、喧哗而杂乱的繁忙的“墓地”——中心都市街。

       中心都市街里杂乱地林立起来的大厦，就像一座座枯萎而破旧的墓碑。在清晨，那些墓碑懒洋洋地横七竖八地躺在尚未消散的朦胧云雾里，好似要在令它们厌恶了几千年——它们从一出生就开始厌恶它，怀有十万分鄙夷但同时又惧怕得不行——的太阳升起来之前再逍遥、自恃片刻，因为可恶的太阳的缘故，使它们简直不敢在白天直视自己丑陋的面貌，要是在晚上，它们还可以夸耀自己的腰身或脊背，可黎明一来，这种幻象就破灭了，消失了，它们就只有颓废地闭上眼睛诅咒周围的一切，什么野花啦、杂草啦、甚至是窜来窜去的该死的幽灵啦它们都不会放过，——因为这些恶毒的诅咒并不会影响它们在黑暗里的癫狂、自恃和专横。

       老远看上去，它们就像是远古时代遗失在荒野中的铁器，灰黄、枯旧，不仅锈迹斑斑，而且还爬满了黑糊糊的枯藤，可令人遗憾的是它们缺乏荒野的味道，相反地却散发着混合了粪便、尿液和铁锈的浊气，令人窒息。也许不经意间你可能会觉得这墓地中透着某种时代的气息，可只要一抬头看着那些杂乱而骄横地横在你头顶的枯枝败叶，你就会不自觉地厌恶起来，要是在晚上，还会让你产生一丝凄寂甚至是恐惧。

       在这个繁忙的墓地，清晨，拥挤的沙丁鱼群装着行色匆匆的布娃娃挤在狭窄的道路上，而这路，就像被堵塞着的烟窗，这些沙丁鱼都是一缕缕的烟，相互拥挤着，碰撞着，企图在这无形的墙上挤出一条裂缝，然后撕开，挣脱出去；那些到处乱串的双轮车和送货的人力车就活像一条条小蝌蚪，在沙丁鱼群的缝隙中幽灵般穿行着，飘过……

       看着这些——所有这一切，沙丁鱼也好，小蝌蚪也罢，即便是那些布娃娃也一样——我突然间产生了一个幻觉，——这不是清晨，这儿也不是人间……倒像一个地方，在那儿，烦闷的造物主专横而满含鄙夷和不满地叨唠着：“畜生，勒紧你的笼头，拉车吧！”

       我在想，我们到底是在为了谁而创造，是为了谁而忙忙碌碌、疲惫不堪？为了生活吗？或者还是为了找到我们对自己“生”的这一神秘的词所代表的神圣的含义呢？又或者，你可能会说，我们是为了享受生活的定义而创造和忙碌的，那么，是何等天堂般的华丽和奢侈的享受诱惑了我们，让我们抛弃了朝阳和雨露、抛弃了落日金黄的余晖和青翠的草原上飘荡的虫鸣、以及梦幻般的森林中鸟儿的歌唱的呢？不，并不是！我们只是逃避了思考的痛苦并顺势选择了丝毫不用思想的方式跟在魔鬼的后面，——想要到地狱里去享受“生活”的奢华和乐趣，以及地狱里的舒适……

         对，这对极了，就是地狱里的舒适！

       “啊，魔鬼诱惑了我们，谎言蒙蔽了我们曾经清澈晶莹的双眼！” 假如可以给你看清真实的机会，你是否会这样为自己的懒惰和愚蠢辩解呢？喂，喂！生活？！你就这样自以为把生活攥在手里了吗？不用思想，不用选择，甚至可以闭上双眼不去直视自己声称攥在手里的称之为“生活”的那件东西——因为你只要看上一眼，你那个费尽心机编就的谎言就会被自己戳破啊，而那是绝对不允许的，要是你承认了你手里其实什么也没有的话，那又让你如何活下去呢？所以，即便是谎言也好，是空虚的无物也罢，你都需要一个能让自己最好是不受任何来自心灵的谴责和可能会觉得羞愧的五彩的外衣，用来遮蔽自己的丑陋、卑微和枯萎的形象，当然了，你尽可以闭上双眼，然后以为自己美丽、世界歌舞升平——就只是一味地沉默着、欺骗着、忍耐着甚至是诅咒着在社会或是家庭的压力下像糊状物一般怎么压你就顺势怎么流，是啊，没错，那多轻松的，不用自己思考，也不用自己选择，还可以让自己相信自己是在——生活……

        哦，谎言……哦，骗子，懦夫…… 可那只是伪物，是失败的、扭曲的、丑陋的、空虚的无物披上色彩斑驳的泡沫彩衣！那是欺骗，而你在撒谎，就像你把眼前的景象称之为享受生活、享受清晨一样，可那并不是真正的生活，——你只要瞧上一眼，斑驳的彩衣就会破碎。可是你不允许，你不允许自己看清真实，你是甘愿在谎言的流河上倘佯，你是甘愿闭上眼睛跟在魔鬼身后……你枯萎了，早已凋谢了。

       呵，寂寥的梦幻……

       这一粒粒旋转的沙，好像忙活了一天，正待回家歇息的猴子，拉长了的一张张脸，显得如此疲乏，又是如此寂寥，——天啦，可这是清晨，你看，散发着青春般炽烈气息的朝阳正冉冉升起，那是活力，是鲜活的生命的代表。可仿佛是朝阳的错，它一升起来，沙丁鱼和小蝌蚪们就显得更急躁，更烦闷；布娃娃们也显得更加颓废，就连仅剩的一丝活力也消散了；墓碑们显露出更多的憎恶和无赖，耷拉着破旧的脑袋，连连诅咒着。啊，可笑这个喧嚣的墓场，都拨了自己的灵魂来筑造；可怜了那一堆没了思想的木偶，如此匆匆，如此繁忙，却也只是为了更多的匆忙而奔波。

       站在这个大都市的公车上，看着这一匆匆的急流，不觉也疲乏了。我突然发现，这一切都只是现象，前后左右，所有的东西，所有的生命，竟也同景物一般，像是被编程运行的方程式，如此繁杂，却又如此单调、乏味、枯燥而无聊。我们都不过是一粒粒沙，在狂风下，每天，每天地沿着预定的轨迹，奔忙，匆匆而过，不觉间，这人世间百十年，像流星，一闪，一晃就过去了。

       可是，生活还得继续……

     “喂，喂，你说——是谁叫你拉车的？”耳边仿佛响起了谁的声音，在恶毒的嘲弄声中喃喃地问。

        什么“真实的生活”，什么朝阳，什么雨露，……好像这一切都是假像，都是谎言，都是梦幻，也都只是梦幻。一切显得那么苍白、乏味而沉闷。一瞬间，似乎感到“生”也是毫无意义……

        …………

       可是，即便如此，即便我们迷茫、无知、愚蠢甚至还懒惰、满口谎言，难道我们就真的不想体验真正的生活，不想感受朝阳的温暖、草原的空旷、青草的气息，以及对梦幻中的理想生活的追求吗？不，即便这样，我们也向往并时刻在幻象着心灵深处的理想生活，幻象着童话般的理想的实现，幻想着天空都市和独角兽……即便那只是一个个寂寥的梦幻，我们也同样向往并心怀希望和曙光。那么，我们还在等待什么呢？我们还在犹豫什么呢？来吧，开始吧，不是等待明天，不是将要改变，也不是“从明天起……”，而是现在，就现在！描绘幸福和理想的画笔就在我们手中，来吧，拿起我们的画笔，让我们在天空绘上我们的理想都市！  

       因为，如果生活一定要继续的话，那为什么不让它更加灿烂地发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