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看了一遍聂隐娘。
第一次是去电影院看的，我得老实地承认，我完全没看懂，觉得导演没把故事讲明白，断层太多。电影院里人少，中途有人站起来走掉了，冷气开太足，我很冷，就把腿盘起来放到座位上，用体温暖和自己。也是那样的疏懒感吧，坐在黑暗里，像是在看一幅一幅老照片，美到发出啧啧的感叹。
那样的美，已经不是唐代三彩马馥郁的色彩组合了。颜色虽也昭著，却有了希望归一的变化，一半唐朝一半宋朝的感觉。说话的慢和动作的慢，也让我确信，这不再是盛唐李白那种恣肆汪洋的挥霍，一下子就要斗酒十千恣欢谑的豪情。整部电影看下来的感受是，美中有点点颓，也有点点伤。
一行人树下饮酒告别，即将行路远方，那个画面又像极了唐朝。像看《虢国春游图》，又像读杜甫的诗歌，他写“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有些打小从诗歌里的得来的想象，竟在这部电影里成了真的。我想，即使行不了万里路，有这样美好的电影可以看，也很好啊。
有一次，看侯孝贤导演在香港书展的讲座，只看了开头，他说自己一直惦记着要拍武侠，很多年之后，就有了这部聂隐娘。导演钟爱舒淇，他懂得舒淇身上有伤口一样的气质。聂隐娘心里有伤口，让人无声地感受到疼痛。
从一个女孩长成一名刺客，她的成长就像一个秘密。她没有别的寄托了，只能退回到自身，同刀剑和技艺较量。这样活着是一种怎样的寂寞呢，我真的很难想象。
《聂隐娘》原文1000多个字，父亲聂锋问起她这些年都学了什么？她回答，就念念经而已。父亲不信，她只得讲实话。她说，二尺长的剑刃渐渐磨损到仅剩五寸长，她杀猿猴、杀虎豹，杀人跟杀飞鸟一样容易。师父把她带到城市里，对她通说完一个人的罪状，她就在光天化日下要那个人的命。别人还没看见，被杀者的头颅已被她收入囊中，又残忍、又天真。而影片里的父亲说起，当初真不该让道姑把她带走，阿窈却什么也没说。
大僚与小儿玩耍，让她不忍心。师父问起“为何延宕如是”，她答道“见大僚小儿可爱，未忍心便下手”。最后，她仍是要了大僚的性命。这是一个刺客的本分。
在山的顶峰，她对师父说“杀田季安，嗣子年幼，魏博必乱，弟子不杀”，这是一个侠客的底线。
有了武又有了侠，还有一股子柔情，这才是我想看的武侠。
一个人过得好，是看命的。在感情里，她成了皇权的牺牲品，一句“屈叛了阿窈”，让她当场就哭了。隐娘是委屈啊，她把头埋进包裹玉玦的绣布里掉眼泪。她的克制让人动容，这几乎是她整部片子里哭得最波澜起伏的一次了，身体不能自已地抽动。风吹进来，所有的人都不说话。
不吵不闹不争取，这样的人表面看上去寡情，骨子里却深情得要死。她不自私，心里装着别人，只剩下对自己更狠一点了。
她说，娘娘就是青鸾，没有同类，眼泪就掉下来了。嘉诚公主下嫁魏博时，辞遣了全部宫女和奴婢，决意要变成一个孤立的人。她回忆起娘娘在盛开的白牡丹前弹古琴，说青鸾三年不鸣，对着镜子以为见到同类，终宵奋舞而绝。
聂隐娘也是如此，一个人，没有同类。
相同的是，她们都用了让自己孑身一人的方式。扛不住的时候，仅仅一个消息，便让娘娘送了命。珠碎玉断，散落一地，上百株牡丹一夕之间全萎了。
影片里，她一袭黑衣，站在斑斓的丝帘间，听田季安讲起过往。田季安说，阿窈常常待在树林里，像凤凰。曾经充满热情的凤凰，到如今，成了一只满身伤口的刺猬。她始终站在暗处，打量她的刺杀对象，观看别人的生活。
一个刺客，三番五次地站在被刺者面前，迟迟不行动。阿窈显然是不忍心杀她表兄呀。天下必乱，或许是一个不杀的理由，也许跟多的是，她爱过。舒淇对张震说，瑚姬有身孕，一刹那间，我落下泪来。
影片里的美景、感情或厮杀场面，都美得很精炼、克制。
层峦叠翠的山像是洇开的墨，如果你见过广西的桂林山水的话。一样蒙蒙的雾，像是罩了一层薄纱。
人们常常很久不讲话，那样的慢，会让人很不适应。我跟人出去吃饭，超过10秒钟没有话说，我就会很紧张。对方一玩手机，我便心里打鼓，觉得尴尬。磨镜少年跟着舒淇，以为她哭了，跑上前去看看她，又落在她身后。像是男生惹哭了女朋友，忽前忽后地哄她开心。舒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绕开他又继续往前走。这一段很有趣。
在湖岸的芦苇丛和树丛的掩映里，听见厮杀的刀剑碰撞的声音，看见闪烁的剑的光辉。人和人都淹没在了萎黄的秸秆中。
那黑白的一段，有些前尘往事的意思。我注意到影片每个小节的画幅尺寸也不一样。我不是很明白其中的深意。
背景声里，一直会听到鸟鸣，乌鸦或别的什么飞鸟，节奏严明，脆而生风。风撞到丝质纱帘上，把纱帘吹卷起来。我老有一种错觉:以为扑面而来的一定有飞溅的水雾，凉凉的，清清甜甜的，是山里的气息。空气沃润，树梢间挂满了波光粼粼的风。
嘉信公主对窈七说“剑道无亲，不与圣人同忧，汝今剑术已成，唯不能斩绝人伦之情”，说这句话的人多么矛盾啊，她执念太深，最不能斩绝人伦之情的恐怕就是她了。
片尾曲响起的时候，像一根尖刺，划破了金黄的静，把人拉回现实，影片到此就结束了:这个世上再没有窈七，只有三个人，两匹马，还有远走他乡的行囊。
2016年04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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