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宽广平坦的公路上，一辆白色大巴车停在了“稻香村”的村口。下一秒车门开了，李保成夫妻从上面走下来。
高高的台阶让沉浸在思绪里的小敏，下车时差点跌倒，幸亏身后的李保成眼疾手快，及时拽住了她的胳膊，才没有摔跤。
小敏这时候仿佛刚回过神来，眼睛里恢复了些神采。她看着保成担忧的目光，努力地扬起嘴角，勉强浮现出一个虚弱又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地说：“没事了，我自己能走。”然后就把胳膊从他的手掌中抽出来，接过保成怀里的女儿，紧紧地抱着安宁，走进了前面的村子。
夫妻二人进村后，谁都不曾说话，沉默地往家里的方向走着。他们拐了个弯，走上村里刚修好的一条路，便看到前面有三个小女孩，一边跳皮筋，一边唱着儿歌，“小皮球，架脚踢，马莲开花二十一……”
其中有一个小女孩格外可爱，声音也是最响亮的。她穿着一件印着向日葵图案的外套，下身配了条淡蓝色裤子，耳朵两旁的头发被编成了小辫子，又在脑后梳了高马尾。还有那一双清澈透明的眼睛，胖乎乎的婴儿肥，让她身上多了几分时髦却不失童真。
白嫩的额头上挂着汗珠，脸颊红彤彤的，脚下的动作不见减缓，反而大声地笑了起来，露出了换牙留下的豁口。
保成看着这一幕，心想还是做小孩子好，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没有那么多烦心事和苦恼！
“保成，你们两口子这是去哪儿了？”宝成和小敏，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停住了脚，转身看过去发现是徐老太太。
她是小敏婆婆的老朋友，从年轻时候起就认识了，脾性相投，一向聊得来。如今人老了，更是常常在一块儿喝茶拉呱，这感情也就越发的好了。
徐老太太扶着一根棕色雕有花纹的拐杖，迈着内八字的步子从一旁的胡同口走了过来。她比李保成的娘略大两岁，小时候正值解放时期，妇女不再裹脚，因此一双脚被放开，但终究无法恢复原状了。
随着年纪渐大，这双脚走起路来很是吃力，越来越爱拄拐行走。而她最喜欢的就是这根棕色拐杖，是小儿子捎给她的生日礼物，不过她的打扮却与这根拐杖有着时间的距离感。
她灰白色的长发，被缠绕两圈后，又绑了起来，宛如一个染了银色的乒乓球，由于稀疏可以隐隐看见头皮。身上穿着带有一溜盘扣的黑褂子，下边系着绑腿，和一双永远不变的老布鞋。
眼皮松弛向下耸拉着，盖住了一半浑浊的眼珠，面容上遍布皱纹和大小不一的褐色斑点，年轻时的俏丽五官被毁得一干二净，留下的全是岁月的痕迹。
保成看着徐老太太说：“徐大娘，我们刚从县城回来，你这是出来遛弯儿？”
徐老太太看了一眼小敏肩头上的孩子，心中了然，对着小敏说：“小敏，看你脸色不太好，可千万别累垮了身子，这一大家子还指望着你呢，你要是累垮了，谁帮你照顾孩子？记得回家好好养养。”
小敏听完点了点头。
徐老太太紧接着又说：“俺可不是出来遛弯儿的，是来找这个小祖宗的。”她伸手一指，保成顺着方向扭头看去，正是刚才跳皮筋的小姑娘。
“灿灿快过来，回家吃饭了，外婆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八宝饭。”徐老太太略微提高声音说道。
小姑娘听到外婆的声音，眼睛里闪着光，一蹦一跳地跑过来搂住了她的腰，兴奋地问道：“外婆，这次你有没有给我的八宝饭摆造型？就是那种红白好几层的造型，像生日蛋糕。”
徐老太太一见外孙女这白里透红的小脸蛋，乐呵呵地笑起来嘴边的纹路更深了，随后说：“你放心，这回绝对漂亮，保准给你十个生日蛋糕，都不愿意换了。”
“大娘，这是阿玉家的老二吧？没想到都这么大了，记得我上回见她还是满周岁的时候呢。”保成说。
徐老太太：“对，就是阿玉家的老二，别看是个小丫头，这性格跟假小子似的，一刻都闲不住，放了学扔下书包就跑出来了。
阿玉他们两口子工作忙，俺年纪大了，腿脚也不方便，就是想管也管不住，就由着她在这外头疯跑，只要还记得回家就行。
说起来，还是俺那老姐妹最有福气，你们兄弟姐妹几个都在跟前，平时就不说了，主要是有个大病小灾的，起码能有陪床的人。哪里像俺，孩子们远嫁的远嫁，在外地的在外地，就剩下灿灿她妈还在跟前，可也是忙得脚不沾地，顾前顾不了后。
连病俺都不敢生，怕到时候没人管，臭了烂了都没人知道。所以说人老了，什么都不求，就求儿孙在身边能多看上几眼。”
保成听完这些话心头一震，他想起了自己年迈的爹娘，父亲的白发，母亲的驼背，都表示着他们已经年老。自己却从来都不曾注意过这些细节，仿佛他们依然是身强体壮，永远打不垮的高大身影。
想到这里他心里涌起后悔的情绪，深感自己对于父母确实不够关心照顾。
望着面前徐老太太苍老的脸庞，保成安慰道：“大娘，瞧你这话都说到哪儿去了，阿凤他们都是孝顺的人，哪能真的不管您。再说了，我娘还经常说您会教育孩子，个个有出息，工作又好，不像我们几个都是农民，地里刨食儿罢了。”
徐老太太听到这话心里并没有高兴的感觉，这话其他人也跟她说过，自家孩子有出息，她当然知道。只是太出息了，也不是好事儿，毕竟再好自己也见不了他们两次面，又有什么用？
老话说“养儿防老”但自己这儿子就像是给他岳父家预备的，自己没用上他什么，亲家那老两口使唤得可顺手了。
老太太心里这么想，可不管怎样她是说不出口的，只能苦笑着微微点头。
这时，灿灿的肚子“咕噜咕噜” 地叫起来，她抓起徐老太太枯瘦的左手，轻轻摇晃着说：“外婆，我饿了，我们回家去吧。”
徐老太太一听外孙女饿了，便对保成夫妻说道：“这天也不早了，俺和灿灿就先回了，保成，你和小敏也回去歇着吧，坐了大半天的车肯定很累了。”
“嗯，天有些黑了，大娘，你小心着点儿，慢慢走别摔了。”保成说。
薛老太太迈着不算稳当的步子慢慢走下了公路，进入了小胡同。
2
保成夫妻到了家，小敏直接抱着孩子进了屋，他知道她没心情做饭了，自己转弯走向厨房。点好了火，打开盖子往锅里倒上水，烧开之后开始下挂面，打进去两个鸡蛋，又丢进去几根儿翠绿的菠菜叶子，煮了一会儿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便熄了火。
从橱柜里拿出两个碗，盛好了面条，保成双手端着碗走进了屋。他先把其中一碗面放在客厅的桌子上，端着另一碗走进了卧室。
他推开门进来发现妻子正专注地看着小女儿的睡颜，小女儿的脸上似乎有些水渍，他仔细一看原来是妻子的眼泪滴在了上面。而妻子早已泪流满面，每一处都湿漉漉的。
他叹了口气说：“别哭了，先吃点饭吧， 黄主任不是说了，只要积极治疗是可以慢慢恢复的。你现在这个样子，孩子还没好呢，你自己都瞎了。”
小敏双眼红肿声音沙哑难听地说：“你说得轻巧，旁的先不说，我们哪儿有钱？咱们种的那几亩地，一年到头也出不了多少粮食，碰上个天气不好，下暴雨和冰雹没有颗粒无收就不错了，还谈什么产量？
你我那点儿存款，借了大半给你二哥盖房子，剩下的钱，家里的大小事儿，人情往来，也用得差不多了，想起这些我还怎么吃得下去。”
保成知道她说的是实情，但也不好就这么给她泄了气，便轻声说道：“去年的小麦和玉米收成不错，肯定能卖不少钱，我再去找一些活干，总会挣出来的。
你别太烦心了，首先要把身体养好，才能好好照顾孩子，不然我一个人照顾这一家子也忙不过来。我把面给你放这儿，一会儿赶紧吃，再好好睡一觉。”
保成把碗搁在了床头柜上，转身走出卧室。小敏虽然吃不下，可也不愿意病倒再给这个家添麻烦，伸手拿过碗筷吸取着面条，在嘴中没嚼几下便吞咽下去了。
味同嚼蜡的吃了一半，她就将碗筷放回床头柜，关掉了灯，平躺在床上，闭上了肿胀泛红的眼睛。昏暗的卧室里，除了床上母女二人平稳的呼吸声，只有床头柜上那碗模糊不清，却还散发着热气的面条。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一年多过去了，这期间保成天天早出晚归，骑着摩托车往返于劳务市场。小敏在家里收拾家务照顾孩子，找了收粮食的人，问好了价钱，把玉米和小麦全卖了。
也与医院那边取得了联系，问清楚地址之后，保成夫妻便打理好了包裹，带着孩子去了火车站。小敏在售票处买好了票，夫妻俩刚准备上火车，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了句，那个男的你给我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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