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突然不想做自己了,就想起白天见过的形形色色的奇怪的人。有一个老头,我想在今晚的梦里成为他。
成为他,不是要嫁接他过往的人生历程,也不是要接力他明显已然不多的余生,我仅仅只是想成为这样一种角色:我见到他时的、一个旁观者偏狭的视角所能解读的角色。
他几乎每天早晨都守在地铁B站的3号出口的刷卡通道外,两手捧着当天的早报,像乞丐端着求生的碗,等待着那些上班的人们的不要了的报纸。他站在中间的通道外,两腿挺直,从不倚靠墙壁或柱子,从不蹲着或坐着,兼顾着两侧,眼光几乎不漏过任何一份离开地铁站的报纸。他从不说过一句话,不主动询问,也不拦截骚扰,伸手接过有意愿的施舍,不可惜任何一个拒绝。他穿着随性不讲究,混搭而不单调,有时候穿运动鞋配西服,有时候穿皮鞋配休闲服,常年戴顶猎豹纹品牌的帽子,遮住凭常识会认为是灰白的头发。
他从不显得穷困潦倒,并不是我们平常所见的拾荒者或者乞讨者,然而你也没有确切的线索推断出他的工作身份,或者赖以谋生的事。也许他对别人丢弃的报纸有经济利益的诉求,他在附近经营了一家报刊亭,可以将报纸转手卖给别人;也许他用报纸来满足个人消遣的乐趣,例如剪切新闻并分门别类地贴在档案册里、练习毛笔书法、折叠出惟妙惟肖的花鸟工艺品。他不是一个精神异常的人,一定是有一个持久性的动机——就像有的老人为了延年益寿的目的而天天出门做晨练——驱使他日复一日地守在那里收集报纸。但是,这个目的肯定不是为了身体健康,因为相比于人来人往的拥挤的嘈杂的地铁站,别处的空气和环境会更合适;这个目的也不像是为了挣钱,因为报纸本身很廉价,即使是再加工利用也不会带来多少收益,再说,他每天的收成都不好,目测一天只有十几份。
我曾下结论认为他是为了个人的乐趣这类相对纯粹的目的在做这件事。然而很快我就动摇了,因为我发现自己对别人——或者说是对“人”——的了解太少了,我认为别人不会去做的事情恰恰就发生在眼前。有一天,又是上班高峰期,地铁里拥挤的乘客比往常更多一些,我侥幸得到一个座位可以短暂沉浸在手机里。这时,一个四五十岁的大胖子——胡渣潦草、汗侵T恤、略带凶相——推开人群出现,半征求半强制地收走别人没在阅读的报纸。在那个狭小的行走困难的挤满上班族或学生族的空间里,他的体型显现出侵略性的优势,出现得那么突然,所做的事那么奇怪,简直不可理解。我认为他回收报纸只是为了一个简单的目的——卖钱。然而,我的疑惑是:挣钱难道没有别的更有效的方式了么,为什么要在上班高峰时的地铁车厢这样不合时宜的空间(更别说他的身型了),为什么要不礼貌地推挤别人或直接伸手取走别人放在腿上的报纸?
现今是纸媒没落的时代,年轻人几乎已没有阅读报纸的习惯,报纸的销量每况日下。我记得三年前还在武汉时,有一次为了找零钱而去买报纸,那时只需一块钱就买到了当地颇有名气的都市报,现在的行情肯定不会比那时候好。苏州地铁上的报纸是免费的。我每天在地铁Y站进站后都会看到两个阿姨在楼梯口发报纸,她们套着一样的制服样的马褂,对立站成一个下楼必经的通道,伸长手把报纸晃来晃去,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地说着“免费的地铁报”!当一份报纸送出去之后,她们会熟练地快速地抽出另一份举在眼前,让每一个经过的人都不能对此视而不见。她们应该是报社请的临时工或者哪个公益组织的志愿者,打着“免费”的旗帜做着很费人力的低效的事,不止于此的是,当我在B站出站的时候,通常会经过一个报纸回收箱,有个守在旁边的阿姨会反复地说着“不要的报纸不要带出地铁站”!苏州目前开通了两条地铁线,每条线路超过二十个站,每个地铁站有两个进站口和两个出站口,保守估计的话,每天差不多有两百人在地铁站因为报纸而做着同一件事。我每天只能见到两百人里区区的几个,从未曾留意过今天见到的是否是昨天见到的人。最初的时候,我不关心她们所做的事,甚至出于习惯地有所排斥。
每天走在路上,特别是在来往人多的路上,我们无法避免与别人产生交集,然而大部分时候让人唯恐躲之不及:有时候是一份促销的宣传单、有时候是一家新店开业的喜讯、有时候是一家英语培训机构的介绍、有时候是一张手写的聋哑人证明、有时候是一句“上帝保佑你”或者“你相信上帝吗”......这种事情简直太常见了,以至于,每当有陌生人试图靠近或突然递给我东西的时候,我的戒备心就就快速地做好了要拒绝的准备。
最近,当我加班到特定的某个时间,下班走到B站地铁口时,就会见到一个很特别的大叔。他穿着交警的衣服,别着交警的装备,旁边停着交警的执勤摩托车,然而手里拿着一张A5大小的印刷纸,会招手拦下经过的人,说“你有空吗?帮我扫一下二维码吧!”我想他无非是让人扫码关注什么公众号或者给什么人投票,就快步的走开了。他也许是为了完成上司交代的任务,也许是做着兼职想挣点小钱,不管是哪种,我同样理解他和他做的事,但仅此而已。
我又想起了那个老头,相比于其他人,我对他更为留意。我想他大概不到七十岁,身体衰老的作用使他行动变得迟缓,夜里会被疏松的骨头报警的声音吓得失眠,于是又早早地来到忙碌的地铁站。他的脸由于嘴巴苦闭而显得有些紧绷,或许由于能催生快乐的事情不多,而近年来伴侣的无情的指责让他变得难受,总之他的脸像是忘记了怎么发出笑容。他的眼睛曾经很明亮,很迷人,到如今成长的有些涣散迷离,越来越难以说出有意义的话,就像他的舌头一样。他年轻的时候心性不定,总是不能长久地做一件在现在看来仍是有益的事,而变老的好处之一就是他克服了这个缺点,然而,以前未完成的愿望大部分也变得更为不可企及。
以上的描述,毫无疑问,纯属凭空想象。他实实在在的形象不会因为我的假想而变样,他的行为也不会因为我过度的解读而更有意义。他只是一个每天在地铁B站收集别人不要的报纸的老头,仅此而已。 夜更深了,我仔细地想了想,又再想起白天见过的形形色色的奇怪的人,想到冬天来了,夜晚的时间用来造长长的梦很合适。我已经不想在梦里成为他了,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我曾经就是他,或者在未来会变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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